【自由副刊】 渡也／芬芳的背影

◎渡也

◎渡也

七十二歲這年的一月中旬，前天，上午在我住的公寓大樓一樓走廊，內人走在前面，我看著她的背影，這熟悉的背影在六十三年前曾出現在我眼前。我們剛去嘉義市北香湖運動回來，內人開車載我回嘉義住家，我坐在後座，因為前面右邊的座位她放了包包、水壺、手機、充電器。我坐後座已很長一段時間了，她常從照後鏡欣賞我，並觀察我的動靜。我彷彿被關在照後鏡裡。我一路注視著駕駛座上的她的背影。下車後，在公寓走廊看她走路的背影，勾起諸多美好回憶。

我念民雄國小三年級上學期時，十二月某週六中午，班上教室內只剩下兩位學生。那個時代尚未實施週休二日，週六須上課半天，同學們於將近十二點時早就放學回家了。我坐在教室最後一排我每天坐的位子上，由於個子高，國小六個學年座位我都敬陪末座。那一刻，有一個背影在不遠的前方，白衣黑裙，清湯掛麵，手臂細皮嫩肉，那是同班劉秀珍同學芬芳的背影。我是在等下午第一堂課預備鐘聲響起，下午學校舉辦美術、書法、作文、演講多項比賽，我代表班上參加作文比賽。劉秀珍同學則參加另一項比賽，她到底參加什麼項目？六十三年後我才知道：書法。前天她老人家說的。記得那天，遙遠的六十三年前某個中午，我們一前一後坐在教室內，宛如全世界只剩下我們兩人，空氣嚴重凝結，彼此沒看一眼，沒說一個字，好像盤古開天地以來就互不相識。終於預備鐘響起，她先站起來，走出教室前門，沒回頭叫我一聲，缺乏同學應有的關懷。我立刻乖乖跟在背影後面。如今想來，感覺那一刻我似乎被她的背影牽著走。我們一前一後走過學校走廊，到各自的比賽會場，準備為班爭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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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述及如默劇班兩位小學生亦步亦趨的鏡頭，在前天我們居住的大樓走廊被召喚回來了。似曾相識的畫面重現。我彷彿被雷打到，突然加快腳步接近背影，在她肩膀輕輕拍了一下：「嘿，記不記得小學三年級，一個星期六中午，教室裡只有我們兩人，那天下午我們要參加比賽……」

她回答：「記得！」「真的嗎？！」她很篤定地點頭：「那天下午我參加書法比賽。」

我追問：「妳不是參加繪畫比賽？」

「是書法比賽！」

「喔，我今天才知道原來妳小時候會寫毛筆字！」

「狗眼看人低！」

她念小學時木訥寡言，似乎深明禍從口出的道理。如今竟伶牙俐齒，不下於網軍。

她和我本是日間部同學，68年8月起我們也是夜間部同學，真是有緣。常聽人說夫妻是夜間部同學，此處借用。

這位劉同學的背影，從68年至今，我一直看了四十多年。小學時僅限於教室內、校園中可以觀賞她的背影，較之朱自清的「背影」芬芳而又令我回味無窮。可我萬萬沒料到，這個背影後來卻反過來，如影隨形跟著我六十多年，甚至將會持續到一輩子。足見背影是不能隨便亂跟的，背影是有眼睛的，有感覺的，有靈性的，是識貨的。我小學時傻傻地跟隨的這個背影還好。不知小學同學是否有人跟錯了，被自己選擇的背影反咬一口，遺害千年？

我曾向天借膽，面帶微笑問她：「妳是不是從小學起就打定主意這一生要跟著我？」「先生，你是不是從小學起就決心這一輩子要跟著我？」她冷靜地反擊了。

近數十多年來，我跟的此一背影不斷地產生變化，它會長高，這還好，竟然會長胖，這就不好了。近幾年，深夜醒來，看躺在床上的背影，再怎麼看都和六十多年前民雄國小教室所見，迥然不同。很久以前，兩個小朋友；很久以後的今夜，兩枚老人。我心事重重睜大眼睛死盯著天花板，聽臥室窗外的雨，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隔天一大早，夜間部劉同學終於醒來，似乎知道我的心事，她看著我的背影，突然丟出一句話擊中我後腦勺：「今天我們回民雄國小去看看，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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