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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沉默炸藥】 韓麗珠／他者的洞穴
◎韓麗珠
◎韓麗珠
體弱的貓無法進食大半天之後，拖著身子艱難地走進床底的幽暗中。我以為像以往許多次那樣，他需要不受打擾的空間。畢竟，在盛暑高溫中、逃避吃藥時、不得不外出，或面對分離的時候，他也是這樣走進屬於自己的洞穴裡，對外面不聞不問不理睬。
我自以為熟悉「他者的洞穴」。因為K也有一個。只是她的洞穴比貓的大很多。年幼時，我常常感到，自己是寄生在房子和走廊之間的一道極小的縫隙裡，即使她從沒有把我們趕出家門。但誰都知道，整個房子都是她的洞穴。她必定也湧起過許多次，要把我們放置在房子以外的念頭，但強烈的母性禁止她這樣做。狹窄的居住環境並不會形成親密，只會令各種無形的洞穴不斷增生。
我以為貓在昏暗的床底安放了所有不適和不安之後，便會像以往許多次那樣慢慢地再走出來。可是，當我伏在地上查看他，只看到他斷續地發出難受的哀叫，癱軟在一攤水之前。我知道他的胃囊空空，能吐出的只有黃色的水。床太低矮，我無法爬進去，那是只容貓進入的高度。我盡力伸長手臂，也搆不著貓，無法藉著撫摸給他安慰。他看著我，但已沒有力氣走向我。我和貓之間的距離很短，卻誰也無法再移動半吋。
我傾向把責任推卸給K。是她一再對我說「不要來，去忙你的事。」又告訴我們，她很好，沒有事。即使我們都清楚地知道，她的腎已萎縮成很小的一點。我獨力支撐著照顧者的角色一段時間之後，K就把我從她的洞穴驅趕，也把我從照顧者的位置上驅逐。我穩不住腳步。其實跟K或任何人無關，我無法越過疲憊、恐懼、擔憂和各種身為人類的局限，在她的肉身瀕臨瓦解之前，走進洞穴握住她的手。
一個生命和另一個生命最親密的交會，就是陪伴著其死去。在生命裡無數的事情之中，死亡是唯一一件無法預先練習的事，因為每個生物都只會死一次。
後來，我仍然停留在列車的那一卡車廂裡，找不到可以下車之處。他們的列車會出現在對面的車軌上。在某個交錯之處，我會透過車窗，看到那列朝相反方向的車子，出現K，我叫喚她，想對她說話，她也把頭扭過來看我。不久後，對面也會出現另一輛列車，車窗內是貓。我們像以往那樣，沉默看著對方的眼睛，我流淚，他便別過臉去，給我他的背部。他們的車子往相同的方向駛去，我則乘搭著生之列車。
當我一個人在車上，就會頻繁地想到某。給那人「某」這稱號，因為他的臉容性情和各種身為人的特質，已從我的記憶裡剝落得所餘無幾。我只記住了一種竭盡所能也無法靠近的感覺。某會毫無預警地失聯很久，再次出現時若無其事地說：「你無法滿足我。你無法跟任何人親密。」某那張五官已褪散淨盡的臉，跟貓的臉重疊，跟K的臉重疊。
「為什麼不讓我陪伴你們死呢？」
「死亡來時太快。」直率的貓欲語還休：「等不及你來陪。」
「因為我一直都是，一個人。」K盡力地坦誠相告。
設若搭上死之列車的人是我。我會，用盡最後的力氣拖著影子，進入洞穴最深處，任何生物也嚴禁進入。形和神，肉和身，身和魂，風和土，水和火的解體，不由自主，顫抖，崩塌，扭曲，消亡。最後只剩一撮殘骸。我不想讓任何親近的生物目睹這場面。沒有一種死亡不是孤獨的。
目睹所愛對象死去的那個人，承擔的不只是對方的形神俱毀，也是自己跟對方相連的那部分灰飛煙滅。於是，我慶幸被留在洞穴外的是我。●
■【沉默炸藥】隔週週一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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