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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曾稔育/愛的時差

2025/04/14 05:30

圖◎郭鑒予圖◎郭鑒予

◎曾稔育 圖◎郭鑒予

人一旦學會忍耐,便很難想起什麼是所謂的正常。

墜入年夜反覆的夢,我們的舌頭蓋起巨大的神廟。琳琅的滿宴,食欲永遠不及的戰場。圓桌轉成車輪,才晃一眼,一年又靜靜地被輾了過去。

阿嬤在病前,習慣花好幾日,籌備祭祖的各式牲禮。三杯清酒、十二道菜、一大鍋飯,還有完整的三牲,放在神明桌前,其餘人坐在客廳,低著頭,就任憑電視放起自己的鞭炮。

螢幕裡,一群不相關的人,玩著團圓的遊戲。熱鬧聲,滑過逐漸冷掉的菜肴。相對的沉默,把夜吃得更深。良久,身為長子的他才打開門,帶進他的新家人。沒特別道歉,所有人倒是很快地,朝著他們圍出一個新的圓。

小時候,我以為圓是最公平的形狀。若從中心量到任何圓邊,皆有著相等的距離。可是在漫長的重複的年裡,我發現除了中心以外,所有的「邊」向來都指著:一種不被在乎的邊緣。

手上的香在室內融出一碰就會墜落的雲。眾人鞠躬,收起的香,隨著無意識的步伐,很快地又繞起了第二個圓。那些菜,在獻給祖先後,已變成比冬天還冷的夢。

可是舌頭,崇拜愛的舌頭,卻溫吞地把一切都收拾乾淨。不問溫度,不問味道。遲到者的舌根,沒有過任何歉意,甚是長出一雙健壯的腳,從圓的中心,死命地奔向沉默的那端。自學業打量到愛情,待沒有供人挖掘的肉時,我所坦露出的骨骸,在圓桌上散成不被看見的煙花。

那是「年」,屬於時間的巨輪,總是不自覺地把人輾成不成形的哀傷。

如同阿嬤在病後,家裡的祭祀籌備,落到母親的身上。一樣的牲禮,一樣的遲到,不一樣的卻是那些晚到的人,還能站在中心,挑剔著菜色的豐富度、牲禮的品質與熟度。

母親沒有反駁,屬於她的長髮早被雲咀嚼出更荒涼的白。我在一旁,沒能站向她的沉默。只是順著那些煙,看著表哥帶著他的新生兒,被放在圓上,像一盤精緻的菜肴,要眾人感恩地分食著。

沒有著急的表情,眼裡透露的喜悅,緩慢地劃過我的皮膚。那是我第一次感覺到,「人」才是應該被驅離的年獸。討要著紅包,沒有太多商榷的空間。他以第一名的姿態,跑贏了家族傳承的接力賽。

把其他人的血與肉,刮進家族的獎盃。我想反抗,可是嘴裡不知從何時起,已是一片枯棄的乾河床。長子與長孫,永遠都像個黑洞,扭曲家的時間,討要著無盡的資源。每次回來,都要眾人獻出相同的熱鬧與款待。

過年如此,喪禮也如此。當時間的巨輪,把阿嬤輾成死寂的沙漠。那些曾經的禮遇,只是開出黯淡的缺席。說是有自己的生活要過。漫長七日,才難為地挑出一日,過一場眼淚的水。望著他們難得的身影,阿姨從公款裡,拿出大把的錢,買現炸雞排,有品牌的飲料,一舉一動都怕他們沒有感受到禮遇。

明明都是喪家,我們摺紙的圈,卻是等他們領完後,才像是被施捨的難民,領起第二批物資。圓是如此讓人哀傷。舌尖上,蜜糖與辣粉交錯出激烈的漩渦。是甜或辣,還是回歸於口腔,那最終屬於個人的私密空間。

即使做得再多,頭七裡依然見不著長孫與其女。表面說是怕陰靈煞到,但暗地裡無人不知,他們是不滿這裡已窮得沒有其他遺產可分。我們沒人說話的時候,所謂的公平或許一直都建立在「對自身價值的明白裡」。

只可惜那般沉默,卻早已繞出無解的圈。

圈的形狀,像一顆斷了頭的眼淚,就任憑底部的圓,滾動著偏心的因果。盡頭在哪?盡頭會在那嗎?我偶爾會在夢裡,還感受自己無力的雙腳,依然盡力奔跑著。

那種跑法,是在操場裡不斷來回的馬拉松。婚姻與事業,在這些年裡,依然是那些留於賽道的障礙物。它們帶刺,即便沒有聲音,卻伸長著讓人受傷的手與足。

我曾經努力練習,讓舌頭也學會花俏的跳躍。想要繞路,或僅是找到一條屬於自己的路,但是年漸無人的團圓桌卻先冷得像個審判。母親什麼都沒說。兩個人,在難以撼動的一桌菜裡,把口中無法消化的一切,丟進冰箱,又反覆地解凍。那樣的重複也圓融得像是「東方家庭特有的薛西弗斯」。

母親會失望嗎?

這個問題,順著手上的煙融成家的年輪。一圈覆蓋著一圈,女人依舊忙於每日的祭祀。嚮往祖靈的庇護,又不吝於把夢分給這個家的所有人。那種付出,也始終是個悲傷的圓。

每個走出的步伐,都是向前。可是圓的特性,就像一場不變的夢。走滿六十格的缺口,一整圈的努力,換回現實的原點。她從未有過太多的抱怨。有時看著這種寂靜,那或許是時代的巨輪早把她一輩子能說的話,都輾成向神靈祝禱的空無。

懷著這種順從,理當負責這一切的舅舅,在歷年的祭祀裡,連自己訂下的時間都繼續遲到著。那是愛的時差,老家為他打造的不滅童話。一桌的飯菜,不問誰對誰錯地清冷著。進門後的他,依然很快地站在中心。鞠躬,上香,在金紙飄蕩的火中,過往和此在都被燒成相同的灰燼。他們領完紅包後,很快地便從圓散出。

回到自己的家,從這圈繞進另一圈。圓是如此令人悲傷,在環繞的行走裡,永遠都有更中心的那環,才被稱做是「家」。我們收拾,把那些在時差裡,變得清冷,變得荒涼的,被祖先吃掉的一桌菜,重新地擺放在我相信過的圓桌。

菜、飯,不再有該有的溫熱。活在寂寞的煙樓,那種圓融的成熟,正把無數熱鬧的日子活成守墓。活著的人,供奉著死去的傳統,尊敬著那些被習慣的權威。我依舊站在圓的邊緣,拿起飯匙,想奮力挖起點什麼。但米飯卻硬得像是誰的結痂。放進碗,大家咀嚼著沉默。那種想掩蓋什麼的安靜,不比荒涼的餐桌,還來得讓人受傷。

該壞的都壞光了。圓滿是那樣可怕的事。我也不是不曾抱怨過,也曾逼問著,那種「讓」還要持續多久?或是,一輩子不懂得尊重這個家的其他人,難道是我的錯嗎?難道是我應該諒解的嗎?

這些挫敗的言語,最終都停留在母親哀怨的臉上。明明是不想「我們」繼續被蹧蹋,可是所有的懲罰卻降在那真正在乎家裡的人身上。

圓有時候,是那樣寂寞的黑洞。

祂有著荒敗的胃,吞光所有好人的骨頭,卻留下滿桌對愛的執念。所有咬不動的,跟著桌的旋轉,又成了年獸再次的凝視。眼光下,從夫家逃來過年的阿姨,吃了一口飯後,淡淡地說著:「應該是這鍋飯,沒有被你們煮熟。」

要吞下,還是吐出?

當時間的巨輪再次作賤自己時,人有時只是被輾進深淵卻僥倖活著的魚。眼前裝盛料理的圓盤,都是一個個度過年的餘地。母親吃下自己,臉上的笑容游過窗外零落的煙花聲,逐漸荒敗的鄉野街頭。

我們再次安靜的時候,那彼此對視的圓,正趨向一種年年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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