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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鄭琬融/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誰?我們向何處去? - 3之1

2025/04/16 05:30

圖◎唐壽南圖◎唐壽南

◎鄭琬融 圖◎唐壽南

人們對於小時候的記憶往往模糊,但有一個畫面我記得相當清楚:我被放在一個嬰兒車裡,屋子裡突然竄起了濃濃的煙霧與火光。有人尖叫、哭喊,可是很快聲音就消失了。我被抱了出來,好像剛剛發生的一切都不存在過。

十七歲以前,我一直以為那是我做過的一場惡夢,直到我在家裡找到一張相片。那木頭橘子色的搖籃喚醒了我的記憶,我被一個不認識的女人抱著,她身邊還有另一個男人。我看來簡直像是來自另一個家庭的人。我有點慌張地拿著相片去問我媽,她一看到照片就笑了出來,說:「那是電影場景啊。這張相片還是我拍的呢。你堂姊在拍電影,電影裡需要一個小孩,所以那時我把你借出去。」

借出去?就像道具一樣?我不敢相信這段我當做童年核心的其中一個記憶居然是偽造出來的。在那個畫面裡我以為是母親的女人,事實上是一個演員。我總擔心自己被拋棄在一間失火的屋子,或想著自己就是那樣真切地被拋棄過了,沒想到是一場戲。在那一個時刻裡,我是否有聽到過片場的攝影師喊一聲「卡」呢?那聲音在我還是個嬰兒時沒有意義,但若是記得,現在多少會感到慰藉吧。

那是我對自己身世最早的困惑,好像我一度從火海中倖存下來,又好像我從另一個家庭來到了現在這一個。其實母親只是希望我可以像堂姊一樣上鏡頭,當童星拍廣告和電影。原先以為的不幸,只不過是為了換取世俗關注偽裝出來的身分。

我真的去試鏡過幾次,只是已經不記得了。母親說我害怕與陌生人接觸,常哭著要爬回她的懷裡,且我對鏡頭保有敵意,而不是好奇心。到後來,每個人都認為我不適合演戲。這時我突然想起為什麼我開始不再那麼常看到堂姊,攝影棚裡面那些大得嚇人的燈架、趕時間的吆喝、奇形怪異或光鮮亮麗的服裝。

日子平靜了起來。

我找到了對於內在世界的平衡,是從閱讀開始。聽來或許老套,但那些書裡的故事真的影響了我小小的腦袋。我特別有印象的是一本寫了蜈蚣吃人的故事,大概是某種寓言,而我讀到這個故事時只覺得奇異的恐怖。一方面對那突然會站立起來的,擁有復仇行動的蜈蚣人感到害怕,內心深處的某一塊角落卻又想真的看到牠。因為那將代表我的恐懼其來有自,而不是我的幻想。但好幾次,當我鼓起勇氣瞪著我害怕的那團黑暗,卻什麼都沒有。我只是在與我自己的想像戰鬥。

隨著能讀的文字愈來愈多,我到圖書館裡面去借了更多的故事。我讀到狼養大了一名孤兒,後來重返帝國成為國王。也讀到為了不讓一隻住在迷宮裡的牛暴怒,國家每年獻上十四名赤裸的處男與處女,放入迷宮內任憑他們自生自滅。當然這故事仍有一個英雄,他的無畏之心讓他獲得了幫助,最終活下來將這頭暴君一般的牛給殺死,終結了迷宮的罪惡。

我對於故事裡陌生的野性與暴力感到著迷。這些奇異的故事使我對世界感到困惑,我不清楚他們如何形成,又怎麼有辦法過了這麼多年,隔了這麼遙遠的距離還傳到我的手上。我知道那些是來自西方的故事,裡頭提及的人物、環境與可能發生的情節與我相去甚遠。我身邊沒有一個人聽過蜈蚣人的故事,也不知道米諾陶洛斯。而我既沒看過狼,自己的社會裡也沒有國王或王后的存在。不像那些課文裡頭的成語故事,或課本裡的文言文寓言短篇,總是有誰說了半句就能朗朗上口。當我的同學們讀著金庸這類武俠小說時,我的腦袋彷彿處於另一個平行世界,從奇幻進展到推理,有著魔法、煉金術與吸血鬼的世界。儘管後來在電視上,看到這些演員的臉孔和我們不一樣,我依然固執己見,認為自己擁有魔法的潛力。

在國外生活過以後,這些認同的想像又與先前不同了。大學我第一次有了出國的機會,去當背包客到歐洲旅行半年。那是我第一次出國,很大膽地規畫了環遊歐洲的旅程,途經十五個國家,又是廉航又是長途巴士的。我從一個背包客棧流浪至另一個背包客棧,拉起自己床邊小小的簾幕在黑暗中有了一個屬於異地的房間。我說著從補習班裡學來的英語,似乎還算流利但總覺得詞不達意。我後來才理解那種彆扭之處在哪裡。我說起英文來的程度大概就像中學生,而不是個愛好文學的知識分子。我在一次次無聊的談話裡,破除對於自己的幻想。我無法用英文完整地表達我自己,總是在寒暄、日常對話裡頭徘徊,而無更深層的對談。另一個讓我感到被排除在外的,則是那一間間的書店與圖書館。在這些外語書架前,我眼巴巴地看著這些我所無法理解的故事而感到挫折。我還是伸手去碰了碰這些書,但就算是英文,閱讀起來也吃力,於是手又縮了回去。

在我到過不同的國家後,也開始察覺每個地方各自不同的面目。人們不一樣,語言腔調不一樣,民族性格也可略知一二。在這些不同的歐洲城市裡旅行時,我很難像閱讀小說裡頭的故事一樣覺得我們是同一群人。亞洲的臉孔走在路上顯得突兀又可疑。因為是冬天,我冷得把全身裹得緊緊,還戴上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和一個短小鼻梁。在這些寒冷的國家裡行走時,我總是在亞洲超市裡尋得慰藉。買東西時卻偶爾會因為衣服穿得太多,臉部看不清楚,而因此引來店員的側目。有時為了解開這種短暫的,空氣中凝滯的懷疑氣氛,我會解開口罩,以宣示自己的身分。但若超商不是亞超,那也只是徒勞。離家半年,走進的亞洲超市總小小的,帶有異樣的熟悉感。那裡能買到台灣泡麵,我一次買下好幾包,在青年旅館裡的公共廚房內囫圇吞下胃裡。外頭下著雪,而我喝著熱湯,不禁感覺到自己就算再喜愛歐洲的風景或文化,還是需要什麼溫熱的東西來填滿我的亞洲胃。語言也好,飲食也好,我到底還是個浮起來的旅人,無法切割自己的來處。

在青年旅館這樣混雜的地方住上幾晚,必然會遇上那幾個經典的旅人問題:你從哪裡來、你去了哪裡、你要去那裡做什麼?在像我這樣的長期旅行中,這些問題會重複出現,直到你厭倦了你自己的回答為止。

當然起初我是有禮貌的旅人。我說我從台灣來,不過還沒回答後面那兩個問題,對方往往就會一臉驚訝地說,哦真的嗎?泰國?我也去過那裡。當我皺眉說著,不,不是泰國,是台──灣──的時候,有些人則不解地搖搖頭。於是我簡單介紹自己的來處,不外乎是從飲食、地理景觀、著名觀光景點,這類能立刻讓人理解的東西開始。

直到其中一次我遇到一名捷克人,他一邊聽我談著國家的不同美食,突然他對我說道:你好像對食物很感興趣。這一句評語使我住嘴。這不是我希望給人的關於我的第一印象,卻是我首先可以想到我能分享的關於我國家的事物。我當然不想只介紹我國家的飲食,但我不知還可以用我蹩腳的英語說些什麼。想說的太多了,但說不出口。

接著他告訴我他攔下我的理由,他剛剛在書店研究亞洲地圖,想和我確認一下台灣的位置。打開手機,他指著應該是香港的位置,說,這是台灣對嗎?我有些尷尬,說著那是香港。而誤會解開後,他則問我,用他藍得發亮的眼睛問我,所以台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對中國的威脅怎麼想?彷彿那是他真正在意的問題。

如今那場旅行已是將近十年之前,這之間的國際情勢又有了風風雨雨的轉變。無論是因為反送中、烏俄戰爭這類話題使得台灣的地緣政治更被看重,又或者我們在奧運與棒球賽事上的表現,更多的旅客在提及台灣時,都重新有了不一樣的,一副閃動著眼光友好的表情,好像他們不但懂我們,還支持我們。但我們都知道那個支持底下背後潛藏的,是一副同情的目光,是知道我們的國家有顆受強權壓迫而隨時可能失去自由的不定時炸彈。就像香港,就像烏克蘭。他們站在我們這一邊。他們說。得到那樣的回應後,我感激地回以微笑,我也只能充滿感激地回以微笑。誰不希望獲得更多支持呢?當自己出生的國家有機會被國際認肯,那彷彿讓我覺得自己不再是個鬼魂,自己的國家不再是他人印象之中若有似無,需要從遺忘的一角打撈上來的閃現之地。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在經過這些年後,我雖然以自己的國家被認出為傲,卻也多麼希望在國際上我們不是以一個岌岌可危的姿態被認出、被呵護、被盤算。好像在更多的目光放在我們身上之前,我們的存在轉瞬即逝。(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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