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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鄭琬融/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誰?我們向何處去? - 3之3
圖◎唐壽南
◎鄭琬融 圖◎唐壽南
你前天是不是有去那間書店?你剛剛和別人吃飯對吧?關於我的目擊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也不是很確定。時不時總有人告訴我,他在某處看見我,但那對我來說都是錯誤的地點、錯誤的時間。若我追問是哪裡像,有的人會說就是一種神情、一種感覺,好像我的存在是由這樣抽象的東西所勾勒出來。我津津有味地聽著,彷彿在認識一個連我也不知道的自己,還把覺得有趣的片段寫進筆記本,拿來當做茶餘飯後的話題。我嘲諷著那些像我卻不是我的我,好像那些人物並不實際存在,只是為了模仿我而出現的某種虛構角色。究竟我可以多像我?那種調侃出現了不下數十次,我不以為意,直到我也目擊了自己。
目擊自己和聽見自己被目擊的感覺截然不同,絕對不是什麼愉悅的經驗。那天我和平常一樣走在街上,正要前往書店,卻在途中看見了一個和我極其相似的人影。我並不是透過一個模糊的背影、一個感覺去評斷的,而是透過無法否認的證據。例如她的背包,就和我的背包一模一樣,以淺棕色的皮革材質製成,有著相同的大小與背帶長度,且關鍵的是上頭別著的那三個別針,理應誰也無法再製那個順序。第一個來自於我的報導獲獎的紀念獎章,而第二個來自波士頓美術館,第三個則是我最愛的一本書籍書封。這些別針是特別蒐集而來,若不是我,又有誰會剛好持有這三個不同款式的別針呢?
對於這突如其來的相遇,我並沒有跟上前去,卻是在隔日聽到了友人與她的互動。當我的友人說著昨天與我聊了許久的天,我卻沒有一點印象時,我就感覺到了不對勁。我進一步追問他們談話的地點,以及那個「我」看起來的樣子,她這才說道昨天的「我」看似有些奇怪,回答時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好像一副不認識她的樣子。她本以為我只是沒心情聊天,沒想過那人竟可能不是我。實在是太像了啊,她揹著你的背包,還看過我提到的那本書。外貌相似就算了,連閱讀品味也一模一樣,簡直太巧了吧。友人說她們在書店裡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二十分鐘。二十分鐘或許並不長,但以被一個陌生人耽擱的時間來說,著實有點太久了。我想著被誤認為是我的那個「我」,她困惑的神情,尷尬又不敢貿然離身的身姿,並認真想著要怎麼回應這個眼前的陌生人,就覺得有些好笑,接著是一種不寒而慄的恐怖。在那短暫的片刻裡,她被籠罩在一個她未能辨明的身分之中,卻盡力配合這個如泡泡一般一戳就破的謊,是為了什麼?莫非她以為自己才是認不出對方來的那個?
這讓我想到我曾將片場的大火誤認為是真的發生的事情,而覺得自己身處於貨真價實的危機裡。但回過頭來看,說穿了那不過是一種扮演。不知道「那個我」被友人搭話當下的感受是否也是如此?扮演著一個她所不知道的自己,正如飾演一部電影,將角色所遭遇的困頓、錯愕與悲傷,全吸納到自己的內心當中,以便真正地演出「我」的存在,而不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冒牌貨一樣。由於我在昨天與她擦身而過,我相信她擁有扮演我的潛力。但對於被誰扮演著這件事,有如一道引起大火的閃電直直落在我的面前,使我備感威脅。所以此刻的我自己是誰呢?又是以「什麼模樣」存在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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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沒有可能我們所渴慕、尋找的方向,來自於過去的延伸?總以為答案在未來裡頭,但未來是一個如此捉摸不定的詞彙,它本身無法涵蓋任何確定之物,任誰都可以宣稱它的基礎,以致於往往膨脹成一個無法兌現的幻象。往未來走去是肯定的,然而是否依賴未來指引又是另一件事情。會這麼想是因為又一次的偶然與高更的作品相會,不過這次是在自己的國家,且他並非要角,而只是將畫作的局部呈現出來,放在了另一幅畫旁邊相比較。
這是一檔顏水龍的畫展,做為日治時期重要的畫家,顏水龍是少數開始繪畫台灣原住民族群的先輩之一。在展間,那幅佚失的〈紅頭嶼之娘〉透過AI的投影重現被仿製了出來,達悟族的女孩穿著族服,以及貝殼珠飾,側臥在沙灘上,眼神流露出嫵媚。這幅畫常與高更的〈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誰?我們向何處去?〉相比較,不只畫中的女子姿勢相似,也因為顏水龍的畫風延續著高更的印象派,以及同樣是現代文明對於傳統部落的凝視……我退後了幾步,好更看清楚畫作,兩名傳統部落的女性相互輝映。
愈是認識到顏水龍這名畫家就愈覺得有意思。這幅〈紅頭嶼之娘〉是顏水龍可考畫作中最早的作品之一,也就是說,這幅繪畫涵蓋著他創作生涯的起點。在一段採訪裡被問及為何以原住民族為畫題,他是這樣回答的:「她們不是未經文明洗禮的野蠻人,而是受到大自然陶冶,具有淳樸性格與豐富文化內涵的女性。我相信她們和歐洲的公主相比,絕對更有特色。」顯然顏水龍先生對自己在做的事相當有自信。我想擁有這樣的概念並不簡單,尤其考慮到日治時期,日本才剛引進「美術」這一西方概念,許多畫家或許都還處於摸索新興的藝術形式的階段。不過顏水龍先生並不只是仿擬,而是以這新興的形式思考了自身在其中的位置,以及自己可能帶來的轉變。
將兩幅畫這麼並置在一起,讓我產生了許多聯想。高更的畫作始於一個帝國對殖民地的想像,顏水龍的畫作卻是相反,是透過殖民地的創作者去繪畫自己島上的不同族群。這兩者都是旁觀的凝視,進入到一個不屬於自己的社會之中,以某種渴慕之情進行創作。不過,成為他人終究是困難的,儘管吃得一樣、住得一樣、生活的方式一樣,會不會被當地接納為自己的一分子又是另一回事。然而我在高更的生平之中感受到的那種矛盾的衝突,在顏水龍的身上卻沒見到。他知道他的凝視源於何處,也以相當的毅力去用那層凝視轉化為別的東西。屬於自己的東西。他不是想著要成為他人,過著他人的日子,而是藉由他的畫筆,與藝術的天賦,找回屬於自己國度的特色。而這份真心,有如從爐火突然湧出的一股旋風,再次鼓動了我。
在我面對的那三個鉤子還未真正有著落之前,近百年前竟已有人回答過了。兩個側臥的女人面對著我,向我展示出不同的意義的遠方,不同創作者的理想。我看著這兩幅畫作,就像在看一個已經完成了金字塔謎團而進入到裡頭的第一人,感到敬佩又羞愧。我能找到自己的去處嗎?用什麼樣的方式?觀看完畫作後,我又著魔似地,開始想要回應那幅畫作提出的疑問。
所以在那篇畫展的報導裡的末尾,我是這樣寫的。
顏水龍先生在後期的作品裡不再只是以女性像標示原住民族群,也繪畫他們的儀式、製作工藝的過程,與生活的環境。這種轉變是否意味著畫家更希望全面地還原這些原住民族群的生活樣貌,而非只是繪畫出他理想的世界?我是誰?我能成為誰?似乎並不是單指自我呈現出來的形貌,更也代表著我們如何去觀看、指認、詮釋他者。面對一個比我們要現代的文化體制,每一個行動都有如在黑暗中開鑿,那同時是對於過去的考古,也是開闢道路。往前的路徑中或許避免不了一定程度的跟隨,但絕不能是盲從──那只會落得淹沒自我的下場。若找不到一個符合自己期盼的身分,何不發明一個?在抗拒、不舒適與困惑中所衍生出的岔路,儘管難行,那也是只有自己才能找到的路徑,也是因此才會被辨別出來。就放寬心地探索吧。方向並非終局,沿著閃光的道路總會有暗下來的時刻,但那陣暗,那無聲得要吞噬你的暗,將會使再度來臨的閃光,更顯輝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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