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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林楷倫/細細寫好
圖◎小川
◎林楷倫 圖◎小川
「為什麼我仍然愛他?」妮塔問我。她本名不叫妮塔,那是她網路用的名字,臉書上叫做蔡妮塔,圖片大多是身體的照片,沒有本人的臉,形象也有點不同。申請一個分身兩個分身,是為了在言論的世界裡宣揚自己所認為對的事情,與錯的事情戰爭。
「你和本人完全不一樣。」我說,我話語裡的你是網路的你,妮塔,我就算知道她本名也改不過來。
「他應該不知道吧?」妮塔說的他是她現實的伴侶傅瑋。他們在音樂祭認識,妮塔與傅瑋的第一張照片是兩人分別舉著自己喜歡的樂團毛巾,妮塔舉起無妄合作社,傅瑋舉起滅火器。
那張照片兩人有點距離,笑得很美。
妮塔傳給我時,我下一句問的是:「你們打砲了沒?」
她回傳貼圖,一張Mmmmm的貼圖,下一句回說:「白痴喔,沒啦雨那麼大,鞋子都泥,我跟你說內褲裡面都有草。」
「誰叫你在地上滾啦,笨喔。」
「ㄟ,真的捏,草無所不在,洗也洗不掉。你知道他有多溫柔嗎?聊團、聊世界、聊他那個糟糕的前女友。」
「你暈了?」妮塔沒有回我,她回傳了自己大腿都是草的圖片。
他們去過許多樂團的專場,追過一個默默無名的團變成大團,又跟我聊說那大團是不是墮落了。
他們交往到穩定的歲月,那世界偶有浪晃,卻大抵和平。
世界真的可以和平嗎?妮塔問我。
「幹嘛,要結婚喔?」我問。
「白目唷,你怎麼猜中。」她回。她說起傅瑋跟她說未來怎樣怎樣,未來有妮塔有沒去過的國家,有家的模樣。「但傅瑋說他還不知要不要小孩。」
「你怎回?」
「都好啦,沒差,房子都買不起了。」
「傅瑋說那都是政府的錯。」妮塔說出的那句話,我們都安靜了。
如果是網路的蔡妮塔一定會與傅瑋吵到互相封鎖。
房價起、房價落。妮塔與我不時會看臉書上的日本房地產,說好便宜喔。她說傅瑋想要移民,移去日本。
「只是夢想罷了。」
對於妮塔而言,這個網路假名是她能傾訴一切的樹洞,是自己,也是他人。我問她沒用蔡妮塔的名字前,都用本名跟人筆戰嗎?她說才沒有咧。
她家是不說政治的。不談政治的家有兩種,要嘛是認為國民黨之外的政治都在亂搞,要嘛認為政治又髒又毒。
她家是哪個?我點入蔡妮塔的台羅拼音自介。台獨、平權各種進步,當然不能讓她家人看到。她用妮塔的名字,那年臉書還會推播自己按讚的人與留言讓他人看到。
當然不能用本名。
蔡妮塔也是她的本名。用她走過總統連任、疫苗之亂直至罷免風潮。被人罵過1450、塔綠班。
她最不喜歡人罵她綠共。她認為罵她綠共的人都心向共產,誰是共誰不是共。
第三年的交往紀念。她和傅瑋去了大港開唱,妮塔傳給我說:「傅瑋說楊舒雅很棒,但我聽不懂饒舌,我知道歌詞很棒,但我就聽不懂。」
「別掃興,跟男人說聽楊舒雅很棒耶。你去聽話梅鹿跟Flaming Lips。」
我不能去,或者說,我只想在網路上看著。我的生活只有躺在床上滑手機,偶爾求人扶坐在電腦前看看股票。我的工作是管理家裡的錢,家裡的錢變成股票,曾經爸對我說想賺就得投國民黨。幾次輪替,這根本是笑話。
我一、兩年會出門一次,父母逼著我去投票,我要投誰他們隨意。
起初,只是看到某個朋友與人政治筆戰,我看到了妮塔在一群假名男性裡說自己的意見,互相對罵的男人用最傷人的話說最無意義的論點。但在妮塔的留言下,總是世界和平。「你美你說得對。」「美女得知道自己在講什麼喔?格格教你。」
我回了萊豬與WTO的討論。
那年,我想買美國畜牧業公司的股票,理解了一些。
我與妮塔沒有互加好友,她按了讚,小小的唯一一個的讚。
我的臉書動態消息,都是分享,幾則我寫的都是在抱怨家裡要我去交男友。
沒有人按讚,家人也完全不想看。她按了讚,小小的唯一一個的讚。妮塔一則一則地按,真的有夠變態。我心裡想妮塔應該是個異性戀噁男(不是偽娘),把自己假裝成女人,網路筆戰比較不會被罵的那種噁男。後來,妮塔發文或是留言都會跑出在我的臉書牆上(該死的臉書到底在幹嘛?),我總晚個兩、三天回應她,那種又臭又長的理性回應,沒人會按讚的回應。
她按了讚,小小的一個讚。
她私訊我,問了些問題,需要更細緻的回答。
「回答得多好都沒用,那些人又沒有心要聽。」我回。
那些人從國民黨到民眾黨,從藍綠對立到聲稱中立。
「有講有用啦。」妮塔講話真的很像男的。「你男的喔?」
她傳了張舉起台灣獨立旗幟的相片。「你喔?」
我回傳了張我的手。
「沒想到你是女的。」她回。那天開始,我們聊起自己的真實人生,她給我幾次要覆議的議題,問我的意見,講起工作,她不時問我要怎麼投資。我總說少去幾次專場跟音樂祭就能買台積電零股了。對我而言,生活沒什麼好享受的,就幫家族賺錢,自己一個人好就好。
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妮塔偶爾充滿希望,偶爾有亡國感,我總要提醒她只是被網路沖洗到慌而已,想想現實生活,還有傅瑋呀,還有愛情呀。
「政治就是現實。會痛的那種。」她說。
「那他還會跟你求婚嗎?」我問。
「你想要結婚嗎?靠杯,你不會吼臭宅女。」她說。
「不要用問題回答問題,都是你的問題。」我回。這一年,她恐慌中國人取得身分證的年限從六年到四年,焦慮以後父母沒得用健保,更怕以後跟傅瑋若要生小孩(妮塔很愛孩子,臉書偶有幾張朋友孩子的照片,下面的政治男都問說要跟我生嗎?)生病沒有地方看。她恐慌她在抖音看到的那些,路過幼稚園聽到的抖音歌都讓她心煩。那些在立法院被刪除的預算、走不順如同泥濘的法案、不合常理的法案卻被強迫通過。她知道民主不是自己為主,她也知道每個人都是自私的,多數人的自私變成了規則,那是政治。
她多希望政治是以她認為的「對」為主。
她害怕的是沒有自己。
「國家、言論、思想,沒有自己。」妮塔配上一張黑圖,下面跑出一堆人說怎麼了。還有幾個寫加入民眾黨、不要戰爭只要和平那類話。
傅瑋在那下方留言,「沒有和平,只有戰爭。」
我早就看到那則留言,妮塔還傳了截圖給我。
「你不幫我多做回覆嗎?」她問。
「你那張黑圖不就是討拍嗎?」我回。發張黑圖講些模稜兩可的話,就是討拍。
我們吵架,我只想問你為什麼不是去跟傅瑋吵。
「我愛他呀。」她說。
「但我不能改變他。再長再有道理都難以說服,直到一起死,但死前他仍會覺得都是我們害的。我們毀了這個世界。」我回。
「你要我怎樣?」她說,我能聽到她的聲音。
「感情問題一律分手,不是嗎?」我回。
他們仍去了大港。傅瑋發了文:「沒有滅火器,好像少了點什麼。」下面妮塔用了現實自己的帳號:「好險有我對吧?」
感情問題一律分手。
我在下方問了:「妮要去罷免嗎?」
妮塔沒回。
我Threads的頭貼是史努比躺在狗屋,沒人認得出來。就算認出來了,我會極力否認。
妮塔傳了罷免表格給我看,她連身分證與本名、地址都沒有遮。我沒問傅瑋有沒有填。
「我有努力了。甚至配著〈晚安台灣〉邊填單給傅瑋看。」她說。
已讀。
「他沒有寫。說好累明天再說。明天是不是也不能說了。」她說。
「他說:『寶貝,政治歸政治,滅火器歸滅火器。我歸你,你歸我。』」她說。
「你覺得他說的是真的嗎?」她問。
我的訊息傳出又收回。
我細細寫好名字、戶籍後出門。
妮塔上傳了張罷免進度圖,寫了還差好遠,但不氣餒,能多說些什麼就能說服些什麼。真的吧,去試試看呀。
我曾在傅瑋的留言下留言。
我在這則妮塔的圖下標註了傅瑋,只不過,已被封鎖。
是傅瑋被妮塔封鎖?還是傅瑋封鎖了我?
現實中,傅瑋不可能與我有交集。
妮塔與傅瑋會有幸福嗎?在泥濘裡頭,滿是草的大腿間,彼此都不是真實的,那又如何,因為這是自由,選擇自己的,那是民主。
你那區還差多少?我問。
我沒說出口的是:要一起去交件嗎?
她沒回,只按一個小小的讚。
不用約了,我自己去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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