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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凌明玉/一位偽農婦的田園日記
圖◎王孟婷
◎凌明玉 圖◎王孟婷
2020.02.20
晴朗,建築模型裡的鄉下人家
初見鄉下人家的模樣,只是幾張建築模型圖,灰與米白堆疊的色塊,綠意包圍著雙拼的三層樓透天厝。
側面圖有一灣湖水,思緒飄飛至童年,我出生的屏東老家門口也有一條溪,父親帶我們返鄉,幾個堂哥夜裡總會揹著裝備帶著我去溯溪電魚,那時沒人管是否違法,通常也電不到幾隻小魚,有的是赤腳玩水的天真。
「蟲,蟲蟲,有蟲――」摸黑從田壟爬上岸,小腿上常黏著幾隻水蛭,彷如來自外星的生物,我總嚇得驚聲嚎哭。
「唉喲,佮你講半暝毋通玩水,講袂伸捙。」二伯母在豬圈那頭遠遠喊著。
這時,父親和二伯匆匆穿過大埕衝到田邊抱起我,只聽見二伯說,「既然錢都算好了,早點回高雄吧。」
那時的父親窮困潦倒,每回返鄉總和二伯借貸,甚至將田地抵押,算帳的數字仍愈趨龐大。他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回家路上,開著和朋友借來的老舊裕隆車,在後座蜷縮身子半寤半寐的我,聽他和母親壓低聲細細碎碎說了一路帳目,欠人的,被欠的,不清不楚的,後來我也算不清真的睡著了。
我們鄉村的家,建築模型圖旁的湖水,讓我想起童年的父親。模型圖裡的綠無從得知是什麼樹木,後來才知道那是沿著菜園栽種的整排綠竹。
依憑一張建築模型圖,怎麼看,不過是樂高堆砌的家,我能肯定的是,那不是我童年的家,輕輕一碰就整個崩塌。
2020.02.22
陰雨:夢想之屋
有時不免會想,童年時我家田地被父親賣掉,結婚後,先生退休後開始務農種菜,遙遠人生中那塊消失的田,好像又返回身邊,或者我和鄉村存有擺脫不了的緣分。
不過,架構一個家,並非那張模型圖塗塗抹抹即可成形,需要申請建照,需要找尋值得信任的工班,連完全無法預料的疫情也跟著來了。農舍開挖地基已半月餘,工人如常勞動,進度始終延宕,或者是群聚傳染的風險,或許戴著口罩影響勞動的節奏?
「我們無法要求別人,冒著傳染的風險,工作還要有效率啊。」J喃喃說著,但開工就是燒錢,只能將擔憂放在心裡。
性急的他轉而要求自己有效率,日日協助工人將挖出的廢土和大小不一的石頭排列整治為待用材料,以備未來鋪設農舍小徑或回填水池可再利用。
「我能做的都做了,只希望老天不要下雨,地基永遠挖不完啊。」擔憂進度又擔憂天氣的J,這些話他無法對工人說,也只能對我說。
這週輪到身分證末碼雙號的我去排長長隊伍,一小時換來五個口罩,這種效率也有城鄉差距,我遠遠不及農舍趕工的工人,他們得趁著春雨尚未襲來完成地基進度。
近來疫情愈演愈烈,本以為同那年SARS忽然蔓延不久也將瞬間平息,然而疾病是魔,幻化成各種姿態,奪人自由、終止心臟搏動,也日漸腐蝕人心,這一年我們懷疑他人也懷疑自己,呼和吸都得付出代價。
在城市的我,每週拿著家人身分證排隊買五個口罩,過日子,說難也不難,至少沒病沒痛持續生活。
在村野偶爾不戴口罩能自由呼吸的J,笑說自己算有遠見,有了農舍這尚未成形的家,心裡多了記掛之處,他只有城鄉距離,沒有惱人的確診足跡。
農舍興建和疫情幾乎同步展開,未成形的鄉下人家也和時間競賽著。往日我笑J是每日開車去種菜的高級農夫,總是忙到傍晚又匆匆隨著北二高下班車潮堵塞在途中,他不過是換個形式上班。
常常農事一做就忘了時間,手機和隨身背包擺在竹林下,農夫裝就是淘汰的老舊衣物,渾身髒兮兮充滿汗臭的他,回到城市的家便急匆匆地奔入浴室梳洗。
「蓋間農舍,就不用兩地奔波,農事要認真做的話,兩天打魚三天曬網也不是個辦法。」蹲在浴室搓揉務農汙衣的他,再次提起這個話題。
「蓋――農――舍?你是指電視新聞常說的那種農舍,不是說不可以亂蓋?」
「當然不是違法農舍,我打算自己跑流程,取得合法蓋農舍的資格,多數人都貪圖便利以蓋農具間掩護農舍,這不是正途,以後如果需要買賣或繼承,麻煩就來了。」
去年冬日,他初次吐露想蓋間農舍,以為是一時奇想,當了一年新手農夫,沒想到J仍在縝密計畫。他說早和從事建築師的姊夫商量,他們合購數年的農地可以蓋個雙拼三層樓農舍,詢問過姊姊意願,一拍即合的田園夢從此成真。
火象星座的J,我常懷疑他是魔羯混種,想做什麼,千軍萬馬攔不住。不像我凡事溫吞,多放在心裡醞釀,實際執行少,尤其是麻煩的事,想過就算做完了。
擁有農舍的夢想之屋,怎麼想,沒有一件是容易的。
「容易的事就不必做了。」他迅速句點我的疑惑。
每個行業都有我們看不見的專業,J或許並不全理解創作的我在想什麼,但他肯定了解堅持寫作超過二十年的我,有多麼熱愛創作這件事。
退休的他並非鎮日坐在電視前看著政論節目,茶飯伸手,反而將採買家什和廚房烹飪悉數攬上身,更甚還選擇了整治菜園,數不清讓自己身體更為疲憊的農事……現在還有一間農舍!
苦思農舍的藍圖,見他皺眉不語,應該也在創作中,如同我的創作,沒有一件是容易的事。
2020.02.24
多雲:至少還有希望的新生活
「今天進度還好嗎?」
J最不喜歡我問這句話,但不問這句話,整個晚上靜默地各做各的,毫無交談,我寫稿,他總埋首寫著一本手掌大的筆記。
這本筆記是保險公司的贈品,輕便小巧卻毫無美感,最近總拿著塗塗寫寫,須臾不分。趁他吃過晚餐在沙發瞌睡蟲纏身,耐不住好奇,偷偷將擺在桌上筆記從頭至尾翻閱一遍。
小筆記裡密密麻麻寫著月計畫:放樣、搭鷹架、搭接鋼柱、水電、板模、牆面鋼筋、水電放樣、二樓頂鋼筋和水電、技師現場勘驗、市府派員勘驗、工地拜拜、灌漿、頂板放樣、灑水養護、拆牆模……
「真不知是請工人蓋農舍,還是自己學習蓋農舍?」
正當我邊翻著筆記本絮絮叨念,家裡的貓兒忽然跑到他身邊蹭蹭討摸,他瞬間張開眼――看著我和他的筆記。
「看什麼?你又不懂。」
這句話在過去的時間可能是引發夫妻戰爭的導火線,但現在我非常謙卑地請教他,「每個字都看得懂,合起來看真的不懂,太多專有名詞了。」
「朋友都笑說,等到農舍蓋好,我可以外接case了。」
「切莫沒事找事,農舍一個就夠了。」
旁人戲謔的說法,並非刻意為之,而是不解他何必事必躬親,交給工人負責多省事,值得他付出所有心力嗎?
誰能洞悉這鄉間小屋對他而言,是退休後放諸身心的自然野地,是重返童年毫無憂慮的樂園。這不只是個簡單的農舍。種好菜園的菜,還得擔心有沒有收成,收了菜吃好飯、寫功課,洗完澡上床睡覺,那是脫離職場的他想像中單純的下半場人生。
「我只想過簡單的生活。」他常和不解大費周章蓋農舍的親友這麼說。
過多的解釋不想多言,所謂的簡單是:不需再看老闆和客戶臉色,不需為了電腦系統上線徹夜難眠,不需吃頓晚餐還要接三、四通電話,和客戶溝通到飯菜涼颼颼。
「我的胃潰瘍其實是長年工作形態造成,每天我都不知道自己吃了什麼東西,總是在開會……」
J退休前,差不多是個破碎的人,自肩頸至整個背脊,游移不知名痛點,他的睡前儀式總是拿著痠痛貼布請我幫忙貼妥,這裡那裡,都不是,上下左右,皆有可能,究竟痛點在哪?他也不清楚。
他那時唯一清楚的或許是,早日擺脫這樣折磨身心的職涯。
五十歲提早退休的J不是為了滿足多個房子的欲望,而是想要單純的生活,在城鄉奔波的他,卸除電腦包重量,重獲身體自由,他不再需要尋找不知名的痛點了。
佇立於田中央的農舍,終有一日,等著我們展開還有希望的新生活。
2023.10.08
天氣晴好,我的Y2K生活
這兩年的流行時尚是Y2K,其實在鄉村也近似有復古元素的生活。
Y2K是指九○年代末期到2000年初的穿搭風格,當時適逢網路興起,所有的事物處於新舊交換的時期,真的很像剛剛來到鄉下人家生活的我。
在城市裡不會這樣生活,但是去到鄉下,網路訊號經常只剩一格,有時甚至只有3G,必須走到頂樓某個方位訊號才會陡然升為兩格。在頂樓放眼望去都是稻田,我只差為自己頂個天線,只求收個訊號也難以求全。
「收不到就算了,反正也沒人找你。」
J一副局外人的口吻,他極端厭惡被手機綁架生活的人,手機充一次電能用上一整天,不玩手遊,沒裝無用的APP,至多聯絡要事傳個LINE訊息。
他這個退休老農,追求的就是遠離3C,親近土地,回歸原始生活。
久而久之,偽農婦我多少也被J感染,此處收不到訊號的手機,耳根暫時清淨沒人找,代表這世界沒有什麼重要的事需要我馬上立刻回覆。
城市女子我來到鄉間第三年,總算發覺城市少了我,鄉下人家多了我,大自然仍然無所改變。
吃一把菜或許要等一、兩個月,市場賣的蔬菜肥美鮮嫩,但為求速長可能下的肥料也多,等待一把菜確實必要。要吃顆蛋要看雞的心情好不好,天熱天冷地震頻仍雞們毫無生產力。附近沒有鹽酥雞和手搖飲,連要買支霜淇淋快走到小七來回要半小時,步行至最近的全聯購物往返要一個鐘頭,方圓十里沒有任何可以交談的朋友。
我好像漸漸有點喜歡這種寧靜的Y2K生活。
畢竟這世界惱人的事,空汙、溫室效應、病毒蔓延,不也都有自己縱容衍生的一份,虛偽的事我都想戳破,辦不到的事就盡量袒露心意,一有負面情緒就消滅它,愈來愈難相處,無事也不惹塵埃,似乎更接近佛家所云,心中無所求,無執念的境界。
我將自己小小的頓悟和J分享,沒想到他竟說,「你頓悟還早得很,每天還花很多時間看FB和IG,不時在幫手機充電,電量低於百分之八十就焦慮,談什麼不被3C綁架呢?」
J輕巧地破除我的迷思,我只是假裝自己在過Y2K的生活而已。
2024.07.11
天氣晴時偶陣雨,農夫的天命
這兩日有感冒症狀的J略為咳嗽,回到城市家看過醫生,僅只休息一日,他勞動的靈魂又飄往田園,早晨醒來,又不見蹤影了。
想起昨日收看天氣預報,還叨念著下一波鋒面即將靠近,我警覺地問他,該不會明日還要去種菜吧?果然他顧不得醫生交代多休息的囑咐,早已移動到鄉間趕工農作。
這幾日我忙著在城市家閱讀評審一箱稿件,並未隨之去鄉下人家。近午,他傳回堆好的田埂在雨中菜園成為一團爛泥的照片,「整個早上做白工,剛下了一陣大雨,田埂流失了,種的菜苗又要爛根了。」
「那怎麼辦?」我最近常問他的口頭禪,充滿無奈卻也幫不上忙。
「重新再來一次啊。先用石頭圍著,防堵淹水,怪的是菜都長不好,草,超強勁,長得比菜還好。咦?太陽又出來了,等下拔草翻土,買苗補種,重新再來。」
重新再來一次。倒是跟我寫小說很相似,每次開頭不如人意,我可以重新再來好幾次,不惜砍殺兩、三萬字毫不心疼。
但夏日種菜,嬌嫩的菜苗不是在連日多雨的狀態滅頂升天,就是被炎熱日頭曬得乾癟薄脆。喪失求生欲的小小菜苗亦與我相像,一點苦都吃不得,有點太陽禁不得曬必然撐傘戴袖套,梅雨時節,那可是窩在城市家趕稿屬於我的好天氣。
吃過午餐,沒等到訊息,打了電話給J,一是關心病情,二是叮嚀吃藥。我毫無過問農事的意念,他又顧自說著,「瓜苗生長狀況奇慘。想說,是我沒認真照顧的後果嗎?剛剛去買菜苗,育苗店老闆說,大家來補苗的反應都是一樣的抱怨啦。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大家都不知道怎麼回事,你這新手會知道嗎?」
「不再試種就沒得吃,老闆回答得很實在吧。我都種菜四年了,還是得接受老天的考驗,只能說氣候變遷太劇烈,每年都有不同狀況呢。」
「好啦,你愛試幾次都可以,記得要吃藥,要休息。」
我看不到J的表情,但感冒未癒的他,或許就是這樣勞動著,淋雨、汗溼、曝曬、又渾身大汗淋漓,不感冒才怪。我覺得整個菜園最無畏風雨、意志堅定的應該是他,比雜草還強韌。
下午,他又傳來訊息,「竟然又下雨了,有種等於沒種,又要重新再來了。剛好,我休息一下吧。」
有雨的憂愁,也有雨忽而襲來休息的小確幸,樂天,不忘初心,應該也是J退休後體驗到身為農夫的天命,不只是看天吃飯,而是無為而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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