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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林銘亮/殘而耍廢 - 2之1

2025/04/24 05:30

圖◎Kengyou Shu圖◎Kengyou Shu

◎林銘亮 圖◎Kengyou Shu

王大將軍往,脫故衣,著新衣,神色傲然。群婢相謂曰:「此客必能作賊。」

獨自抱著換洗衣物朝護理站報到。緊接去隔壁房間填表格,冷得發抖,暑假大熱,醫院裡卻總是二十幾度,寒氣從短褲縫一路摸進下腹,我只好拚命夾緊大腿,像極了被惡漢騷擾的國中生。

護理師粉橘上衣,煞白長褲,快步進門來,說抱歉久等,今天人多啊。拿起開刀注意事項,問我:藥物會過敏嗎?身體裡面有沒有金屬呢?有沒有佩戴飾品活動假牙呢?以前有開過刀嗎?這次動哪個部位的手術呢?

右肩膀旋轉肌破裂修補術。我默書那樣,背出這幾個理應熟悉實則極其陌生的字。

「旋轉肌破裂。」染著棕色半長髮的復健科醫生看著超音波影像,為我說明骨頭、肌肉、肌腱的相對位置,「不是五十肩,白白的就是破洞,破很大喔。你說不動的時候比較痛對不對?往後,」他把我的右手往後扳,我鬼叫了一聲。「怎麼斷的?」

怎麼斷的?過年扛舉沙發打掃地板害的?忽然發力是造成斷裂的可能之一。還是日日在黑板抄寫段落大意重點提示害的?手抬過頭,重複細部動作,肩部最易損耗。我想起每節上課我都要寫滿整面黑板,還兩次,不夠還有牆……啊,還是打球?對了,羽球網球桌球,我只會這些球拍運動,重複地甩動肩膀手臂是不是也造成不可逆的傷害?

劇烈疼痛日夜啃齧,讓我懷疑天亮時床邊是否散布一片片咬下的碎肉,而右臂只剩白骨禿禿。我整天皺眉忍耐,低垂手腕,敦請左手完成一日生活。醫生說肩膀是全身上下能做出最大活動角度的關節,在四條小肌腱輔助下,任意旋轉,但四條肌腱俱細,經年累月勞動,質料又不是鈦金屬,怎麼永保用?所以很多老人家的肌腱都有破,大小不一,只不過老人家常常筋骨痠痛,沒往這層想罷了。

「肌腱講明白一點就是蹄筋啦,懂齁。」換骨科醫生登場,依據我的核磁共振造影宣讀最後判決:「你斷的是棘上肌。這種斷了不會自己長回去,沒有其他方法,只能手術。我會用三到五根帶線的小鉤子,把肌腱釘回骨頭,讓它重新生長。」醫生的話語像核磁共振圓筒裡的粗糙噪音,轟隆磨人,簡短確切,然連綿不絕,讓我想起做核磁共振那天,被牢牢綁在平台前的我非但不緊張,還為這台機器外觀很像巨大的Fleshjack竊笑。看著醫生,這幾個月以來花整個下午熱敷電療加上隔兩週回診拿止痛藥的煩躁等待瞬間雲散,不當一回事那樣地說:「就手術吧。」

護理師聽完毫不驚訝,「之前一位太太也斷,說她天天上市場買菜,菜很重嘛,她又不推車總是單肩提。我聽了以後就自我警惕。」

我已經到了不相信「警惕有用」的年紀,因此我想她也只是說說而已,有千年做賊,沒有千年防賊的,如果災難都可以預防,那也不必擺滅火器了。但這幾句話不能沒有,一旦事實無法駕馭,只好安撫情緒,不然悲觀主義就要成為病患的法西斯。為了給我希望,她遞出這個故事,我衷心感謝她。

手續完成,分配病房,雙人的,但是隔壁空床一直無人來躺,我等於用健保價包下自費房,在台灣第一大的教學醫院居然發生奇蹟,哈里路亞,阿彌陀佛,感謝真主。樓下美食街吃飯也不見擁擠,鱸魚湯,燉木耳,減澱粉增蛋白質的便當,外頭少有的養生餐廚,看著真希奇。週六午後的悠閒,彷彿來度假。

啊,是假日,沒錯。

中元節。明天中元節。所以醫生說這天有空,可以開。

這裡平常連鬼都是滿的,何況是人。

爸媽和妹妹一家破門而入,春鳥亂鳴那樣安排手術前後的瑣事:母親和妹妹輪班負責我的飲食;父親連續三晚陪睡,出院後直接駕車送我回苗栗;外甥女負責吵鬧。護具指導員來過,麻醉師來過,新型實驗性麻醉調查來過,護理師來過兩次,照舊問我藥物會過敏嗎?身體裡面有沒有金屬呢?有沒有佩戴飾品活動假牙呢?以前有開過刀嗎?這次動哪個部位的手術呢?

右肩膀旋轉肌破裂修補術。我迅速地念出來。

遂用藍色馬克筆在開刀處畫上一個叉叉,宛如漩渦。

我的下臂血管扎針就下沉,護理師被迫在左手背插針,安放於靜脈,以供注射。塑膠接頭,用膠帶固定,看上去很像從肉中戳出的耶誕燈頭,只不過奔騰的是血是藥劑,不是浪漫的光。

膽大之人沉睡至天明。早晨七點,我光溜溜地套上單薄的手術服,坐輪椅前往手術室,赤腳踩在金屬踏板上,有輕微觸電的戰慄感。護理師貨物一樣推著我,全家人快步跟著,在等候區才被攔住,去加入那一排愁眉苦臉的家屬,我繼續往前,厚鋼板自動門旁退,癡重的寒意鼓動雙翼撲坐我身上,我禁不住,眼眶拚命撐得大大的,視線周圍結起了白痂。

來了陌生的護理師,又問藥物會過敏嗎?身體裡面有沒有金屬呢?有沒有佩戴飾品活動假牙呢?以前有開過刀嗎?這次動哪個部位的手術呢?二十四小時內這些問句像咒語不停重複,但這次沒有等到閒聊,她聽完我的回答,但如簷底燈籠那樣寂然照看病人資料,四周凍滯青檸色冷空氣。我看不見她口罩遮住的臉,拉下來極可能是全然的平塗。

蛋清一般的等候室,靜極了。

手術室終於打開,這裡是忐忑的迄站,轉換人生的魔法屋,麻醉師、主治醫師坐在床邊,看著慢慢靠近的我,護理師們交頭接耳,進行最後的確認。手術床上的環燈比演唱會的燈光還要華麗燦爛,漩渦似地一圈接著一圈,環燈再上去是瓷藍黝深的天穹,命運般深邃,簡直是數光年外的一座幽浮控制室。

動力火車高唱〈我很好騙〉,清晰明亮,環繞音效,音響真好,我還以為醫生請到他們來現場觀禮獻唱。我被要求躺上手術台,室內溫度低,護理師打開暖氣從我腳邊吹送,猛然扯開我的手術服,拿碘酒往我胸口倒,嘩一下,成片抹開。我很好騙,只需要動用幾滴眼淚,就會深陷,才剛掙脫的那場夢魘,麻醉師在我身邊輕聲說,要睡覺了哦,涼涼的麻醉劑從塑膠接頭沖進靜脈,隨便個誰,就迫不及待又掏心掏肺,我是否一直都在自我欺騙?歌聲忽然變小變暗,眼前的畫面被猙獰的藥力亂切成黑白細粉,簌簌散落。我很好騙,就像沒來過這個世界,呃,醫生,等一下,那個歌詞好像有點……

光線崩塌,意識成鉛錘,向下,向下,向下。

地球被海洋拖吊上來,從邊緣開始緩緩亮起,像顆裝歪的吸頂燈,我在某處搖晃著,聽見微語飄蕩自天邊:「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沒有辦法順暢呼吸,一開口,發現喉嚨嘶啞,久咳般疲乏、疼痛,只好盡力做出口形,ㄨㄛˇ ㄏㄨㄒㄧㄎㄨㄣˋㄋㄢˊ……護理師趕緊幫我戴上純氧面罩,我像一隻想飛的煙囪,大口急喘。

聽見一位老太太大喊救命。大聲說:「為什麼把我丟在這裡!」

沒人把妳丟在這裡,是妳自己來的。恢復室中病人麻醉未退,思緒難理,勉強他們振作不要對人生有怨恨疑惑失望,是獨裁而無情的要求。想起醫生說我還年輕,開刀後復原機率高,如果七十多歲的老人家他就不建議,因為生活上不負重,餘命亦短,沒必要把身體切開。

來不及聽完老太太和護理師的對話,我就被推出恢復室,家人全圍上來關心,躺平的我只是睜大眼睛。我感覺自己全身被舂碎了,擠進皮膚裡,像一口沙袋,回病房後讓眾人甩到另一張病床上。護理師交代,絕對不能跌倒,再次解釋術後跌倒的恐怖下場;又問我的感覺,語速飛快,全是陌生的用語,害我一時反應不過來,她彎腰在我身上比畫,說這叫手腕,這叫手肘,這叫肩膀。我哭笑不得,原來面對醫療,聰明人也會變得呆頭呆腦,又想到張愛玲被盤問識不識字的故事。

我不得動彈,覺察有什麼一直從癱軟的身軀細沙般流出去。為保護術後的肩膀,必須遵照固定的方式擺放手臂,護具(全名肩關節外展固定帶)巨大如滿載的書包,必須日夜抱靠,以利手臂彎曲或平擺,我戲稱這是我黑膚的海綿夫人。正當我疑惑何以摸不到胸口的右手,才看見手擱在床沿,嚇了一大跳,以為從此再也無法正確感知右手的位置。聽說有些人被炸斷了手,還不自覺地伸手去握杯子,有些人則一輩子感覺傷口極度疼痛,恐懼骨頭要擠破皮膚,一直在長。護理師澄清我和那些人沒關係,那種症狀叫「幻肢」,你只是麻醉未退。

傷口必須冰敷。一開始還怕麻煩父親,但實在熱、癢、痛得不得了,忍不住叫:「換冰袋了!」七十餘歲的老父隨即清醒,弓身下躺椅,摸索出拖鞋,想著陌生房裡的冰箱位置,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冰袋隔兩小時換一次,除非我睡著,否則他隨時聽命。天亮以後他也不得閒,姿勢固定之故,受縛的肌肉筋骨疼痛痠麻不已,護理師警告還是要活動,不然固定帶拆掉後組織沾黏,「運動角度會比開刀前慘。」父親聞言定時幫我輕輕挪抬手臂,十分乖巧。

要吃,我嘴巴張開,媽媽便一湯匙、一湯匙地奉上飯菜;要溺,揭開手術服下緣,手持塑膠夜壺,嘗試將尿道口對準壺口,平躺的我,艱難完事才發現夜壺裡空空如也,床上反倒溲滫一灘。妹妹連忙拿一疊衛生紙拭盡,換新床單,舊的扔到樓層中央的汙衣間。我右手敗,左手壞,不是注射器就是固定帶,既是廢物一個,理所當然坐視不管。當尿液、血液、裸體都被看光,還要不好意思什麼?

於是悚然而驚。

書上說石崇宴客時,賓客難免內急,可是石崇無法忍受半點臭味,規定人人進出廁所都要換衣服,並遣派十幾位婢女在廁所伺候客人更衣。一般客人太害羞,寧願憋著不去;王敦大將軍不同,說脫就脫,滿臉傲氣,毫不扭捏。婢女們交頭接耳,說他夠格去造反。以前不懂,脫衣服和逆臣賊子有什麼關係?現在懂了,脫光遊街都不怕,又怎麼會把廉恥、倫理這樣抽象的觀念套身上。

病體如此無遮掩,病患不得不無恥,所以我不怕罵,使喚家人使喚得無比自然。都說身罹絕症之人無不心存感恩,我深深懷疑。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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