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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林銘亮/殘而耍廢 - 2之2
◎林銘亮
◎林銘亮
出院後,生活更親近地面,盥洗用品全放在地板上,圍成一圈用臉盆蓋著,閒人勿近。看完電視新聞,蹲坐板凳,蜷曲右手,靠左手掐著漱口杯從臉盆舀水洗澡,徹底洗完一條腿大概八點檔也播完了。洗頭呢?當然是大搖大擺托著洗髮精去巷口理髮店,亮護具如亮右輪手槍,高談自己沒辦法讓水不往下流,或者在單手洗頭的時候命令水流繞過右肩傷口,此後不必多言,自有威嚇之勢,老闆只能答應下來。去的次數多了,進門喊「洗頭!」他便主動接過洗髮精,替我圍上桃紅色防水巾,不僅仔細清洗,還要擦乾吹乾;術後服藥,體質駭變,頭皮不停發癢落屑,每次抱怨完又叫老闆多洗兩次,仍舊付五十元。
能不動就不動,最擔心的是左手當兩手用,雙倍的勞動,最後換左手動刀。我溫和的居家運動是深呼吸、張嘴咀嚼、走十公尺去洗頭、仰頭喝水;最劇烈的心肺動作,是換衣褲。術後只能穿對襟上衣和襯衫,母親瞇著她七十歲的老花眼,把我鬆垮變形的T恤改成對襟,從三分之二處剪開,於領口腰際兩處鎖住針腳,同一針線交互纏繞,居然繞成了棉線帶子,左右對稱種上,裁開的兩襟便可交叉綁起,宛如浴衣。江湖上竟有這種功夫,真是針黹武林中密而不傳的絕學。
套褲子是另一套學問。左手提褲子,金雞獨立,一隻腳鑽進軟趴趴的褲管掙扎找出路,踢啊,抖啊,閃啊,還要不跌倒,多難。想起當初護理師的叮嚀:「你們年輕人跌倒的也很多,因為太大意,忘了自己只剩一隻手。」那要怎麼才好辦呢?經過想像中的姿勢模擬與身體的反覆實驗,解答還是那一句:親近地面。躺在床上慢慢穿,倒下的就不會再倒,否則恃少而驕,高高在上,當然要跌跤。坐在地上一面起身一面緩緩拉起長褲也是一個好辦法,動作像極了用呼拉圈扯出大泡泡包裹自己的小丑。每天光是穿衣服就是一場艱鉅的定目劇,忽然覺得我們的人生好辛苦啊。
除去洗澡穿衣,其他時間我都廢著。看家人換紗布,扛東西,採買,煮飯,洗碗,打掃,趕垃圾車。承平愈久,醫院中的記憶愈模糊,要不是肩上多出四枚棕色疤痕,肩腰吊著固定帶,有時甚至忘記自己動過刀。耍廢的最高境界,是可以罔顧性命,專注於自身的感官享受。這應該接近亡國之君的心情。
熬到能走路上班的時候,母親還堅持扛著我的背包,相伴步行到辦公室。我勸她在家休息,她說反正她愛走路,當運動,樂得當七十歲的書僮。她在前面走,我在後面蝸行慢慢,理由是防撞防跌,但旁人必然在心中責備我虐待老人。
痛是痛自己的,只有自己領悟,只能自己承擔,為什麼還要找人陪著呢?我想,因為病人只要專心痛就夠了,煩人的瑣碎的庶務會有人拍胸脯、咬牙承擔。這難能可貴的慷慨,或許可以無愧地稱之為愛。
嗯,不能再耍廢,我對臉紅的自己喊話,自己的背包要自己揹。輕輕地,我握一握拳,在固定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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