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藝週末.藝週美術人物】石頭記─專訪現代水墨畫家陳陽熙
現代水墨畫家陳陽熙。(記者董柏廷攝)
文/記者董柏廷 圖片提供/陳陽熙
在水墨領域穩扎多年、畫作散發著哲思與靈慾交織氣息的陳陽熙,其實也在藏石的軌道上維持近36年的「無筆之畫」。對陳陽熙而言,奇石不僅是收藏品,更是未落上紙面的筆畫,是無聲心象的投影。他的筆,走進身體、穿過氣場、摸進欲望,也繞進了道。石無語,畫未竟──這是陳陽熙的創作觀,也是他面對世界的方法論,最終畫下的,不是風景,而是自己。
「一塊好的畫面石,本身就似一幅畫。」陳陽熙邊說,邊翻剛出版的專冊《藏石》,手指輕點書頁邊緣,像翻一本經書。書裡900件奇石,輔以其鑑賞短文,融合他36年的凝視與記錄,寫下的不是物件,而是一種觀看方式,更是他不動筆時,深刻的創作筆記。
鐵釘石,產於峭壁中的板岩層內,需挖掘岩壁才能找到原石,其結構緊湊、變化奇巧。17×13×7公分。
石為記:形與意之間
石有三觀:一如畫,讀它的紋、構、氣、韻,像一幅未完的山水;一如雕,看它的量體與斷面,如靜止中的抽象劇場。甚至有些石,介於畫與雕之間,如潑墨之跡,亦如山水未竟之處。陳陽熙說:「有些石看似無言,竟比人還會說話。」是造化的預言,也是畫作生成的預言,正如道家所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賞石,對陳陽熙而言,是一種觀看的訓練。在他心裡是五字訣:「形、質、紋、色、韻」。形者,外相也;質者,結構、密度、硬度也;紋者,外皮、肌理也;色者,色澤也。
至於韻,內涵也。不只是靠眼睛看,更要打中人心。第一眼讓人頓住,像有魅力的人一進門,眼睛會回頭,會追。韻,是石頭的氣場,是願意讓人再看一眼的理由。他說,賞石的最高境界,不是找它像什麼,而是透過它,看見自己尚未說出口的部分,「透過有限的形,感悟無限的意境。」
《藏石》不只是物件記錄,更是他創作之眼的訓練場。「石不是死的物件,它讓我想畫,甚至告訴我怎麼畫。」他坦言,許多海底植物、水草與珊瑚圖像,其實皆從奇石的紋理中幻化而來。「那是造化的墨痕,是自然替我打底。」
此玫瑰石畫面布局極為酷似尼加拉瀑布實景,更妙的是在畫面中右方,彷彿有艘遊艇緩緩駛向瀑布最佳觀賞處。42×26×3公分。
此玫瑰石為獨一,非切片,粉白的潑灑揮動,呈現黑白縱橫的筆觸,與趙無極畫作的手法如出一轍。22.5×15×7公分。
奇石之所以動人,不在於它「像什麼」,而是它能觸發觀看者的「心象」。陳陽熙說:「看石賞畫,其實就是我看世界、看自己的方式。」因此他將奇石與畫作並談,讓人理解,藝術不只是創造圖像的行為,更是觀照心靈的過程。
從戈壁石的筋脈紋理,到長江石的圖像,陳陽熙說自己其實是在與天地對話。他也相信,石與畫之間具有相通之處,甚至可透過藝術家的手筆相互對話。他將石的肌理轉化為水墨語彙,畫裡出現的水草、珊瑚、未知物象,都由奇石變形而來,在他眼中,奇石不只是自然造形的奇蹟,也是心象的引子,是他尚未落筆的地方,也是畫作將至的預言。
此件戈壁多層次棱角,人物感強烈,能看見彷如人的鼻子、下巴、額頭等部位,具備人物胸像藝術感。6.6×3.8×3.5公分。
此件山形戈壁石,似一座陡峭的山嶺,通體為玉化的綠碧石,造形壯闊美麗,山石表面紋理細膩有加。17×6.3×6.2公分。
筆為氣:畫的不是形,是場域
陳陽熙的現代水墨風格,多為滿版構圖,極少留白,色墨交融,不見山形水貌,卻自有流動之勢,以之捕捉心象,不僅「探新」,同時「出奇」。陳陽熙水墨作品的畫面不是描寫,更近似召喚,他以手沾墨、木板拓印、紙布揉皴等非傳統畫法,讓畫紙成為身體與氣息搏鬥後留下的痕跡。
畫,於是成為觀看與等待的場域。等待氣場成熟,等待形象浮現,他讓一張紙,長出煙波。
他形容創作過程如同修煉,在濕潤的生宣上,要控制墨的外散,又要保留它的自由,這需要身體與情緒同時專注,是一次視覺與精神的雙重挑戰。他創作「手上功」亦非常態──不用毛筆,在紙張、木板與徒手之間移動墨色,產生近似自然紋理卻又全然人為導引的肌理。當畫紙濕潤、宣紙未乾之際,在墨跡中尋找未曾預見的圖形,帶有東方冥想性的生成式創作,讓作畫的工具更像氣的通道,看似偶發,實則處處講究身體與氣息的同步,「你不能只靠眼睛,要靠氣息觀畫。」
創作,是身體與情緒的同步運作,是靜中之動。陳陽熙以〈海底奇觀〉、〈海底干支圖〉等系列作品為例說明,畫水不畫水、畫雲不畫雲。他說,「我是畫它們還沒變形前的氣場。」於是皴法被揉進海流與雲氣,幻化成霧靄、水草與呼吸。畫,不只是筆的事,更是氣的修行。
陳陽熙〈極光〉水墨、宣紙,137×69公分,2022。
陳陽熙〈海底奇觀〉水墨、宣紙,69×137公分,2010。
靈慾與道:一筆分陰陽
除了自然山水,陳陽熙畫裡還有一組顯著的系列「靈慾」。30多年前,他曾以一對異國情侶為模特兒,創作出一批人體水墨畫,成為日後靈慾系列的雛形,既非色情,亦非寫實,而是以氣線、墨暈等構成的身體輪廓,在交纏與分離中,展現出欲望的脈動。他說:「性是生命的根源,是一種動能,也是一種觀看肉體與心靈的方式。」當人們質疑「靈慾」與「道」是否矛盾,他淡然一笑:「太極裡,陰陽共生。靈慾與道,只是同一條能量流動的不同節點。陰極陽生,陽極陰生,畫畫就是在轉換這股能量。」
陳陽熙〈靈慾連作〉水墨、宣紙,100×79公分,2002。
未竟之畫:對抗自我複製的微革命
創作超過40年,陳陽熙仍保持強烈的反思。他說。面對市場、體制對於風格的期待,他選擇逆行而走,「畫畫最怕的,不是沒靈感,而是重複自己。當你愈畫愈像自己以前的畫,那就是你開始退化了。」
他選擇在創作中設下「變數」──變材質、變符號、變技法。這些挑戰源自他面對創作時的虔誠與承諾,「畫畫是一種思考模式,必須要畫到自己沒想過、畫過的地方。」
真正的創作,是不確定、是探索,是在未曾設想之地,看見未曾命名之物。
近年陳陽熙的畫作中,經常可見《道德經》的影子。他引老子語:「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視為創作與人生的準則。他也引用《心經》、《金剛經》、《六祖壇經》等做為內在導引,「讀經典不是要抄進畫裡,而是讓身體習慣那種語境,那種空。」
陳陽熙〈夜幕〉水墨、宣紙,69×137公分,2005。
陳陽熙〈共譜和平〉水墨、宣紙,137×69公分,2021。
疫情是靜默的老師
疫情時期,他完成了「共譜和平」系列,他說,那幾年像是生命按下了靜音鍵,世界放慢,他反而畫得更深、更沉,「《金剛經》有一句:『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我把這句話掛在心裡很多年了。與其回憶過去,不如活在當下,碰到問題面對它、接納它、解決它。」
當我問他,覺得自己最像哪一塊石頭?他尋思一會兒:「筋脈石吧。乍看精巧,但藏有很多紋理。它不輕易讓人一眼看透,要懂得的人,才能看出細膩的內涵與質感。」
此長江石畫面飽滿,水墨酣暢,墨韻變化莫測,頗有張大千作品的氣韻。28×14×9公分。
陳陽熙從奇石中讀出山水,也從筆墨裡繪下靈慾與道的交錯,彷彿《紅樓夢》,石通靈而記幻,筆生情而寫夢。他畫的不只是畫,而是心靈流動的延伸、他收藏的奇石,是他內在景觀的縮影。
「真正的畫,是畫完後還會繼續生長。就像一塊上等奇石,看似靜止,但凝視久了,它會改變你心裡的山水。」一句話儼然他創作生涯的註腳,更是陳陽熙版的《石頭記》偈語:畫完不是收筆,而是等。等那一筆回來找你,等無聲之石發聲,也等未畫的部分開花。
此大灣石石面呈現的景致與一般山水畫的布局以及墨色濃淡,頗有相通之處,彷彿「杭州西湖的湖邊秋色」。15.5×6×3.5公分。
發燒文章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