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沉默炸藥】 韓麗珠／休眠期

◎韓麗珠

◎韓麗珠

每種生命靜靜消逝時，都有可以追溯的軌跡。漸漸地，我也有一點看懂了那變化的階段。

曾經熾熱地喜歡過的衣飾店I，去年已呈現開到荼蘼的疲態。所有店子快要收結時的徵兆，它也染上了：架子掛著的衣裳雖然仍是考究的布料，店子的裝潢也維持原樣，可是燈光、氣氛、衣服的細節、質感，或只是隱藏著的某種平衡，漸漸歪斜了。原本從衣服深處發放出的某種魔術般的光芒也消失了。

請繼續往下閱讀...

從年初至年末，店子總是掛出「減價中」的牌子。所有新到貨品還沒有足夠的時間含苞待放，燦爛盛開，已被採摘，不得不賤賣。

我曾經認為，在本地設計和生產的I店時裝，像柔軟的瓶子收納著這個城巿的靈魂和氣息。當人們穿著它，身子在街道移動生風，便會隱隱地散發此地的亮光，形成這裡獨有的氛圍。

但也有可能，那些正在割價求售的衣服，仍然盛載城巿的精華，只是城巿的氣息早已變質。

如果身體是無法脫下來的衣服，那麼，衣服就是可以褪下、更換、清洗、漿熨和摺疊的軀殼。衣服就像土地那樣，和人的肉身和心靈之間有著一根線，那根線隨著時間磨蝕，牽繫反而愈來愈粗壯強韌。

不知是在什麼時候開始，我喪失了對衣服的熱愛。不只是I店的服裝，也不僅只於我衣櫃裡的那些，而是所有櫥窗內的、路人身上的，或照片裡的，我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從襯衣的綴邊、連衣裙的立體剪裁，或褲子的寬袋子瞥見乍現的靈光。曾經有許多年，我深信穿著打扮，是另一種形式的遣詞用字，是每天的創造和表達，日常隨興的裝置藝術，日間發布，夜裡卸下，不動聲色，回歸於無。或許是在我失去了外出的意欲的時候，每天都朝向內在更深處前進，慢慢地，我在家裡總是披著褪色上衣、破了洞的布料舒適的牛仔褲，久經磨擦而起了毛球顆粒的毛衣。也有可能是在我每次想要跟同住在這個城巿的朋友認真地討論問題，例如離開和留下的理由，不知為何不久後各自都豎起了防衛的尖刺，雙方同時感到：「你在批判我。」其實更有可能，是我寫在H城報章專欄的文字，一再被要求刪改句子，以符合管治者對於國家和安全的概念，即使那跟我對於真實的想法相悖。我反覆告訴自己，沒有任何人可以在我的腦子裡僭建什麼，除非我把腦袋的鑰匙奉上給別人。有一個我不斷勸誡自己，無論走到哪裡，都有被禁制言語的時候，分別只是有沒有察覺這一點。但我無法肯定，另外的那些我，是否完全認同。於是發呆的時候、乘車途中和睡夢之中，我都在築構更堅固的牆壁，更嚴實的鎖。

有時候，我覺得這並不是失去對衣服戀慕的過程，而是經歷剝離。譬如說，骨從肉剝落；肉身從靈魂剝落；語言從經驗剝落；感受從記憶剝落；節奏從心跳剝落。人的存在偶爾會忽然置於各種剝落而來的空隙之中，比預期更久的歲月，看似遙遙無盡期。

就像熊和蛇本能地需要冬季休眠那樣。牠們在早已準備的安全洞穴裡，像死去般沉睡，除了極緩慢的呼吸以及生存所需要的最低限度機能運作，不吃不喝不動不思考。在這樣的冬眠期，若是還要去深愛著什麼，實在是違反常理的奢求。

可是，有時候我還是會忍不住想，什麼也不愛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這是熊和蛇都不會提出的問題。牠們完全信任藏在身體和意識角落裡的智慧，那個在適當時候就會卡一聲地轉動機括，貯存在心臟的生命力，從指尖或尾尖一點點地恢復，復甦將會在那刻勢不可擋地展開。

要是那機括失靈，牠們也沒所謂，死亡是另一階段的活著。●

■【沉默炸藥】隔週週一見刊。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