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劉阿三／用烏龜的方式說再見

◎劉阿三

◎劉阿三

烏龜從很遠的地方來，在只有六個月大的時候，烏龜跟其他另外兩百隻赫曼陸龜，從東歐斯洛維尼亞的森林來到亞熱帶台灣，兩百隻在抵達時都存活（alive），這是「輸出入瀕臨絕種野生動植物國際貿易公約（CITES）許可證」上簡短註明的資訊，當時是2012年的10月。

烏龜在只有一個OK手勢下食指跟拇指圈起來大小時，就已經熱愛喀滋喀滋地大口吃青菜、大步大步地往前探索，那時候的體形，非常適合躲在烏龜最喜歡的，人類的鞋子裡，或許是因為人類才評價味道，動物的世界則沒有評價，只有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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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龜一步一腳印地帶領人類發展責任、學習照顧，於是遠離自然很久的人類，開始認得車前草、開始知道遠行是要提前訓練保母、請求協助、開始惦記有個生命的需求是與自己連結、開始經驗夢到一百種以上烏龜死掉的方式是因為擁有了寶貝。

烏龜有時會出現在人類的肚子上，有時是在人類的雙手掌中短暫移動，進到每天早晚必去的藍色塑膠盆泡澡、或是前往移動盒的途中，而更多的，是跟人類在頂樓、在河堤、在公園草地或任何有陽光可以灑落的地方，這是烏龜與人類同框的時候。

烏龜作息非常規律，大約早上七點醒來，傍晚四點開始爬進睡窩睡覺，那些沒有與人類同框的時間，夏天會在陽台、冬天會在室內小窩，烏龜會扛著木頭椅子移動、衝撞隔柵網、推動大盆栽或是爬上人類剪半當做睡窩的咖啡色盆栽殼，當然還會繼續喀滋喀滋大口地吃青菜，就算地震的時候牆壁發出聲音、哺乳類都在緊張僵硬，陽台的烏龜還是會傳來清脆咬下青菜的聲音。

烏龜住過島上很多地方，三歲以前在員林、四歲到八歲在桃園、九歲到十二歲在台中，中間還曾到阿蓮的保母人類處過年，也算是台灣西部跑透透。烏龜可能記得員林每週週末與人類一起在機車上往返台中時，烏龜待在人類脖子前懸掛的小保溫袋，有一次車程中遇大雨，人類確認大雨有沒有滲進小保溫袋，在縫隙中看到小保溫袋裡的小小烏龜，眼神清醒，像在聆聽。或者烏龜記得富岡的埤塘、一隻叫做tender的貓、中壢的溼冷、像樹一樣的房子、室友人類二號與覺得自己好小好小的大狗狗。還是烏龜記得吧，台中小小公園裡的桑樹結了很多桑椹，夜晚人類們跑去偷摘，烏龜三秒解決的那份甜甜酸酸，還有紅色門的老平房、山邊小公寓裡擁擠的情緒、以及那隻衝來衝去頭很大的橘貓。

烏龜要走的那一年，認識了很多不同醫院裡的醫生，有的醫生會輕輕點一下烏龜的頭頂說加油、有的醫生會連同人類狀況一起寫進診斷書、有的醫生會雙手蓋在烏龜的殼上溫暖烏龜，就像烏龜的人類也會做的那樣。8月時烏龜在公園拍了一張照片，草地為背景、烏龜的眼神柔和，即便人類後來才知道，當時烏龜已經不舒服了。

烏龜的那一晚，2024年12月某日，8點，經過兩個小時的辛苦掙扎，烏龜慢慢垂下了頭，像是終於緩解休息了，人類想幫烏龜移動到一個舒服的姿勢，發現是烏龜要走了，大聲吼的聲音還好烏龜應該是聽不清楚了，人類道歉、道愛、道謝，已經超過人類手掌大的烏龜，先是手輕輕移動了一下，然後腳更輕巧地踏出一點點，用烏龜的方式說了再見。

烏龜懂時間，不疾不徐、也不會用悔恨或遺憾來銘記。當陽光灑在草皮、當車前草發芽茁壯，人類知道，烏龜就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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