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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黃雅歆/不存在的二樓

2025/04/29 05:30

圖◎王孟婷圖◎王孟婷

◎黃雅歆 圖◎王孟婷

時至今日,仍有研究所時期的舊友跟我提起那個已經不存在的二樓。

雖然次數不多,但當時幾人齊聚在簡樸的房間內席地而坐,共話讀書或雜談人生的時刻,彷彿沉澱在記憶裡的餘火,偶然一瞬,始終熠熠。

在風起雲湧的八○年代繼續讀書追求夢想的我們,總有那個浪漫空想,或夸夸妄言或沮喪煎熬或忽然熱血激盪,想盡情交談的時刻。共有的研究室不合適,咖啡店太拘束刻意,家則是屬於「家長」的。正好那個二樓的屋舍因為某種因素曾經短暫地屬於我,意外成為了偶聚的場所。

僅僅二層樓,即將拆建的舊宿舍已不再整修。一、二樓各自兩戶不相干,共有的一樓大門一推即開,迎面是磨石子階梯,堅固但頗陡。老式的木頭房門通常還加上彈簧紗窗,窗戶也是木框,窗玻璃為了防窺多數是霧面的,已經生鏽的防盜鐵窗是容易剪開的傳統雕花,屋內地板也是磨石子的,如果過年找人拋光打蠟,就有一陣子小孩容易因奔跑而滑倒。小客廳加兩小房大約十五坪,單衛,廚房克難地建置在後陽台。屋頂是屋瓦,破損就會漏水(當然也沒有什麼屋頂加蓋這種事)。

等待拆建時刻,水電是有的,但除了客廳大燈以及要廢棄的舊沙發和幾個組合箱之外,屋內已空無他物、沒有其他的家具家電。我在一個房間內鋪上準備回收的乾淨舊地毯,將組合箱放倒權充小桌,帶上一盞桌燈。頓時成為可以自由坐臥的小空間。

短暫的時光我在這裡招呼過好幾組「自己的」客人,貧乏的泡麵、電爐小火鍋,加上現成的飲料,足以暢談忘時。空間如此「家徒四壁」卻又如此地飽滿。後來想想,也許那時候就透顯了我對獨有空間的渴望,而那跟吳爾芙所說女性(創作)要有自己的房間並不完全一樣。

二樓的屋舍我沒有真的居住過,但格局自然熟悉。這一批早年二樓建銀行宿舍坐落在當時還十分荒蕪的鐵道(現在的市民大道)與中正路(現在的八德路)之間,鄰近復旦橋(敦化南路)。因為地處荒蕪而便宜,受到機關宿舍青睞,整區幾乎都是「宿舍群」,包括台糖宿舍、海關宿舍、警務處宿舍。最早的「大」建築是民國52年成立的台灣電視公司。

父親轉調台北任職時,申租到的宿舍就是這個格局,也是母親婚後覺得真正有屬於自己家庭可以生兒育女的開始。

先是住了跟這個二樓相同格局的小屋舍,後來再申租了隔壁間,打通使用。都是一樓。因為沒有打地基的關係,一到潮溼的台北雨季,地板、牆壁就會冒出水氣,不久粉牆剝落,長出一朵一朵的像雲一樣的黴花,周而復始。

木頭門框、書櫃被白蟻大舉入侵的景象也是有的,牠們瞬間轟然飛出,只見漫天小翅,父親拉出的書冊都被啃噬大半。

但清理完木頭的咬痕(蟻卵需除惡務盡),噴了殺蟲劑,家具堪用還是繼續用。後來知道我的書桌椅腳總是咿呀搖晃的原因,便是因為椅架椅腳的木頭內部早已被白蟻占據,撬開中空的木皮,看見裡面長長的刻痕裡密密麻麻塞滿了蟻卵。

一樓外有個開放的小院,因為家位在巷口,下大雨的時候,騎著鐵馬定時來宿舍區賣饅頭的大叔就會在小院裡面避雨,左鄰右舍會到這邊來買。當時也不流行什麼鐵門,為了通風家裡都把木頭大門打開,只關上紗門,裡面用門鉤勾住。

幼年的我往往蹲在紗門內,偷偷地打量賣饅頭的大叔。賣饅頭的大叔有兩位,分別在不同的日子來。一個常常帶著笑容,一個比較嚴肅,兩個人的手臂上分別有殺朱拔毛反共救國的刺青,以及黨徽。頭上都戴著同款的壓克力圓盤帽。

他們賣的山東饅頭多樣又好吃,在這個附近沒有什麼店家的宿舍區,定期叫賣的小車都很受歡迎。

把噗冰淇淋、餅乾、豆花,還有臭豆腐。通常都停在巷口。把噗聲一響,耳尖的小孩都會跑出去,買與不買都興奮地看著;餅乾車來的時候,母親會牽我們的手去買,見到車上排列用透明罐裝的各式餅乾,彷彿來到兒童樂園。

豆花和臭豆腐就不一樣。雙肩挑步行而來,擔子就定位放下,一邊桶裝豆花一邊花生甜湯,聽到叫賣,大家就拿著自己的碗盆出來買。臭豆腐攤則是一邊油鍋一邊豆腐,不管大人小孩端盤端碗的都要先排一下隊,引頸望著滋滋作響的油鍋,不知為何,記憶中聞到的都是香氣,感覺不到臭。

感覺不到的還有火車聲。

家後面就是鐵道,往東北角基隆等台鐵列車班次密集,貨車客車夜間也有,車行軌道的聲音間歇但不停,還未電氣化前還經常鳴笛。從出生就聽習慣好像也不覺得噪音存在,但「不覺得存在」並非聽力受損或直接屏蔽了鐵道聲,而是「它存在但不礙事」的狀況。因為事實上我對其他的噪音幾乎無法容忍,獨獨對這個「母胎」以來的聲音免疫。

荒蕪的地方總有一家教會醫院(就是現在台安醫院的前身),醫院附近才會有店家和菜市場;還沒有公車的時候,要搭的三輪車也是從那裡過來。

學齡前記憶並非全面,但留存下來的總是懵懂而安心。父親下班回家看到我們總是笑的,即使四周依然荒蕪,但畫面卻很溫暖。

那個二樓的屋舍是小學之後才出現的。

上小學之後,在台中的祖父母連同尚未離家的成年子女一舉北上依親。住不遠的伯父與我們兩家同時開啟了家族親戚共居的時光。祖父母在伯父家,兩位姑姑來與我們姊妹共居一室。

祖母雖病弱早逝,但前幾年仍來往兩家走動,為人極為和善慈祥。因為已經來到有冰箱的時代,喜歡吃冰的她吃到母親手製的枝仔冰,會露出笑容說原來可以自己製冰好棒好好吃。

早年只生養兩名小孩(尤其是兩名女兒)為止的家庭並不多,所以童年時「好可惜喔你要是男孩就好了」也沒有少聽過。但這話我的父親不曾說,祖母也不曾。母親轉述我出生不久,祖母來看我,摸著小腳丫輕歎:「這腳跟阿樑(我父親)一模一樣啊。」

小孩逐漸成長,空間實在太過局促。共居時光在父親奔走請託下申租了一戶二樓宿舍後暫告一段落。堂妹當時也從自己家臨時加搭的小房一起轉住二樓,就這樣時光荏苒十幾年。

二樓出現了。某一陣子成為親戚北上的「中繼站」。那裡的時光故事堂妹比我更為清晰。流動來去的長輩與後輩們,屬於大家族成員的異質性,也逐漸隨著成長記憶深深體會。

直到二樓即將拆除改建。

時序要到九○年代,這批銀行老宿舍才得以改建完成。

但台北東區在七○年代就開始繁榮,忠孝東路三、四段陸續通車後帶來商圈發展。1987年全台第一家頂好超市在東區開幕,東區商圈成為時髦的象徵、取代了西區。當時宿舍區四周已紛紛起建公寓華廈,新興社區巷弄逐漸成形,沒幾年敦化國小成為明星小學。舊機關宿舍也開始拆除改建、脫胎換骨。

銀行宿舍改建始終不順利,但我們還是守在老宿舍等待改建購屋。這期間有人陸續搬走,空屋於是顯得頹圮。有些拾荒者就會把回收物的推車放在門口。1982年台視開播紅極一時的連續劇《星星知我心》,貧病媽媽帶著五名子女的居住處就在這裡取景,只能說真是地利之便。

從出生到大學畢業安心居處二十餘年的家,記憶的畫面未曾感到不足。雖然陸續遷出的空屋不再整理,但有人居住的屋舍即使老舊,多戶小院都有繁茂美麗的植栽,有一陣子父親還在小樹間架設了一個鳥屋,我們養過十姊妹和小鸚鵡。然而透過電視播出的視角,老宿舍已成寄身在精華地段的破落。

這才恍然,東區迎來繁榮盛世,童年古樸的記憶已經不合時宜。因為景觀太過衝突,還出現鄰居姊姊因為相親對象到家一訪,大為吃驚後婚事告吹的傳聞。

大學畢業的夏天,二樓清空,準備拆建。

當時我因意外的撞擊持續身體不適,原因不明。或說是腦震盪後遺症,或(民俗)說是撞擊地「不乾淨」而中了邪。總之一個月來狀況愈來愈糟,就在精神要陷入恍惚的某個晚上,彷彿夢見自己到了二樓,從門口看見早已過世的祖母穿著珍珠白繡著金線的絲綢上衣,梳著整齊的髮髻,打扮光鮮明麗,氣色甚好,臉上毫無病容。笑著跟我招手。

我很驚訝問她怎麼上來的,她僅慈祥地說:「無要緊無要緊妳就欲好矣。」然後指著牆上還留著的國產汽車月曆說,我馬上要搭這輛車回去。

夢醒後祖母的模樣至今歷歷如繪,奇妙的是從那天之後我就一步一步復原了。

祖母早逝不知有沒有去過二樓,姑姑們在時我也大約只去過一、兩次,應該都不熟悉。二樓已清空,等待拆建,祖母為何卻在二樓召喚我呢?不久,父親把二樓的鑰匙交給我,讓我在等待改建的空窗時期可以自由使用那個空間。我與二樓的「接點」於是開啟。

後來想想,也許那個召喚同時也是我的「成家」啟蒙――不是成就「家庭」,而是成就「自己的家」。

可以自主決定小如杯盤桌巾窗簾、大如內部格局擺設與顏色,可以不用在家裡忽然有親友到訪時(通常家長有客來訪不需與晚輩協調)倉皇逃去咖啡店工作,可以不用擔心自己的衣櫃被訪客任意地翻過。當然,也可以不受拘束地招待自己的客人,因此初嘗了「成家」的美好,也才擁有存留在舊友們記憶裡的,那個短暫發光的二樓形象。

二樓確實簡陋,但不妨礙屬於我的「成家」想像。

有一種說法是,在同一個空間上建構新記憶,可以覆蓋取代不相干或不完美的舊記憶。但也許不是這樣。新記憶是現在,舊記憶是歷史,不是覆蓋,而是層疊於腦中,形如考古的文化層。

正如我現在仍然可以在曾經的原址上看見那個已經不存在的二樓,看見它是如何出現在我蒙昧年少時的家族史裡,又在拆建前的最後一刻,微妙地進入了我的個人史。

儘管,儘管眼前早已是華廈新象,二樓毫無遺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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