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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陳聖頌/那些年.那些話.那些畫 - 憶吾師席德進
圖◎陳聖頌 〈秋黃之三〉150×200cm,2019。(高美館收藏)
口述◎陳聖頌 整理◎何政億 圖◎陳聖頌
1974年,我升上師大美術系三年級,我們這一屆開始,系上將美術系分成國畫、西畫、設計三組,我選擇西畫組。這時傳來消息:席德進將被聘為西畫組的油畫老師,但我們都抱著懷疑。因為席老師已是國內畫壇的知名畫家;反觀任教美術系的老師們,大多沉寂在教學體制裡。尤其,席老師獲得美國洛克菲勒藝術基金會獎學金,可以去美國接觸抽象表現主義和普普藝術,是一件在國內畫壇令人矚目的大事。席老師後來又從美國到法國、義大利遊學。返國不久,即被師大招聘為美術系西畫組老師。
上第一節油畫課時,席老師說:「如果你們四年後,要當國高中美術老師,那四年美術系的學習,足矣!如果你們想要當畫家,那就另當別論了!你們必須要讀書。」而《梵谷傳》,是他時常耳提面命的必讀《聖經》。
此外,席老師也提及羅曼.羅蘭《三巨人傳》、《達文西傳》、《諸神的黃昏》。由於席老師的提倡,讓我們班興起一股讀書熱潮。那時台北新潮文庫出版很多存在主義的哲學書籍,例如:齊克果、叔本華、笛卡爾、沙特;又或者是泰戈爾、海明威、波特萊爾的文學作品,甚至是卡繆《異鄉人》、塞凡提斯《唐吉訶德》、佛洛依德《夢的解析》、赫曼.赫塞的〈藝術家的命運〉等,我們會私下購買並相互傳閱。當時,台灣的大學院校潛沉流竄著一股存在主義的思潮。
席老師認為,讀書是培養畫家對於藝術的認知與態度的根本,更重要的是對藝術的熱情。席老師桀驁不馴,特立獨行的處世態度,鮮明的繪畫創作風貌,標示著:「我就是畫家!捨我其誰?」
但,對仍是大學三年級的我們來講,「習畫」不就是把畫畫好就好了嗎?什麼是「畫家」?為什麼要當「畫家」?感覺十分遙遠又模糊。
我自己當不當畫家?一切都還懵懵懂懂。
記憶中,上油畫課時,課前班長會到系辦櫥櫃拿那些陳舊、沾滿灰塵的道具,像是燭台、蠟果、瓶罐來擺設,而席老師則每節課自己帶道具,請同學下樓到他的Mini Austin車上搬運到教室。每次內容都不同,他將私人收藏的台灣民俗物件:陶甕、萬國旗、櫥窗假人、太師椅……載運到學校,一種隨心所欲、不按牌理出牌的教學方式、布置思維,每節課都給我們不同的刺激與挑戰。
席老師剛上油畫時,說:「油畫是一種很難掌握的材料,要花很長的時間去琢磨鑽研。」
席老師也帶我們去戶外寫生,像林安泰古宅;大四教我們水彩,席老師的教學態度與方法都非預料之中,帶來很多的衝擊與挑戰。跟席老師學畫,慢慢建立我們對繪畫的態度、對藝術的真誠、對文化的探索。
席老師的油畫班,自動分成兩個班,一班男生、一班女生,他尤其對男生班特別照顧。課休時間,席老師寧可在班裡和同學們插科打諢、無所不談;也不願去系辦與其他同事們交流。
報載曾言,「席德進的作品,從不打折!」一位在日本經商有成的商業鉅子邱永漢,想創立台灣美術館,欲以低廉價格向席老師買畫,被席老師一口回絕。邱永漢先生對席老師說,「如果你的作品沒被我的台灣美術館收藏,你就不算台灣藝術家!」席老師傲氣回覆:「你的台灣美術館,沒有收藏我席德進的作品,就不算是台灣的美術館。」
此事,我曾親口向席老師詢問,獲得他的證實。
我還很白目地問席老師,「聽說老師在畫廊展出時,賣畫從來不打折?」
他回答,「對啊!打折?打什麼折!」
又問,「聽說老師的畫賣出時,只收現金,不收支票?」
他回:「對!對!我才不相信那些寫在紙頭上的東西。」
有次閒聊,我問他,「老師,你喜歡打麻將嗎?」
他回:「打麻將,那有什麼好玩的?耗掉一個晚上,一下子你賺我的錢、一下又是我賺你的錢,在那邊贏來贏去,很無聊!」
我問,「老師,你看過台灣的布袋戲嗎?」
他說,「有。你看布袋戲在開演時,所演奏的『起鼓』,聽了讓人熱血沸騰,不輸西洋的交響樂。」
我再問席老師,「你有去看過北港媽祖繞境嗎?」
他說,「有,很感動!看神轎從滿天鞭炮的煙霧中衝了出來,又消失在煙霧中,那個場面震懾人心。」
當我自己畫了一段時間後,自覺沒什麼進展,向席老師請教:「老師,有時候我覺得畫畫沒進步。」
他說:「你看到那一枝花嗎?它在成長時,也不會知道自己以後會開出花來呀!」
彼時台灣電影流行「二秦二林」,柔柔浪漫;而美國好萊塢則流行查理士.布朗遜(Charles Bronson),他大多主演底層社會中對抗黑幫勢力,叛逆的硬漢角色。觀察席老師行事風格與穿著,我們私下戲稱他是台灣畫壇中的「查理士.布朗遜」,醜男當道!
課後,席老師與我們時常去彼此住處煮食、聊天。在席老師住處欣賞他的幻燈片,才感受到他對台灣民俗的熱衷;那些都是他實地拍攝的台灣古厝與風景,且從中發覺,席老師攝影功力相當深厚,令人折服。
有次,席老師搬出一個早期軍用木箱,裡頭保存著五花八門的義大利服飾,他一件一件秀給我們看,那時才知道義大利的服裝設計,引領世界潮流。席老師說:「義大利是一個懂得穿著的民族。」他展示其中一件,洋洋得意說:「這件是從義大利鄉下農夫的身上買下的,還保留當時農夫的汗臭味。」讓我們嘖嘖稱奇。
他也會播放從美國買回來的黑人音樂(黑膠唱片),對當時的我們來說,都是陌生且遙遠的文化,但充滿新奇。
畢業不久,席老師就開車南下找他的學生,台中大甲找黃步青,嘉義找曲德義,彰化二林找我。記得席老師第一次來找我,下午課後,他隨口招呼說,「走,我們去二林鎮上看看。」我說,「老師,二林窮鄉僻壤,有什麼好看?」他只說,「走。走。」走進鎮上,望眼一看,席老師說跟他十幾年前所見二林,沒太多變化。
跟席老師走在二林街上,他一頭長髮與奇裝異服,總是引起行人側目。畢竟當時台灣社會仍屬戒嚴,民風保守,留長髮的民眾時常被警察取締。鎮上逛了一圈,我們轉進一條小巷子,老師挨家挨戶地看,看得津津有味,直到巷尾。我不禁好奇問:「老師你在看什麼啊?」席老師面帶笑容說:「陳聖頌你一輩子住在這條巷子就夠了,你看,巷頭是婦產科,然後米店、雜貨店,裁縫店,什麼都有,最後是棺材店,哈哈!」我訝然!回頭一看,果然如此,這句話烙印在我心中,並且提醒了我:「畫家走出畫室,就要用眼睛去看這世界。」
到了巷尾棺材店,席老師駐足門口看了一會兒,我不禁又問:「老師你在看什麼啊?」他說:「這些師傅都保留了很好的傳統手藝。」我跟席老師說,「老師,人死後什麼都不知道了。」他回說,「不!不!人辛辛苦苦活了一輩子,應該的!應該的!」語畢,席老師走進店裡與師傅們聊天談論製作棺材的技藝。出來後,他轉頭又望向牆角的黃金甕,說:「早期先民來台,若死在台灣,會先將遺骨存放在甕內,再送回大陸,落葉歸根。」
席老師第二次來二林找我,我們去探訪隱藏在二林鄉間的民宅古厝,再前往芳苑海邊,爬上堤岸,極目遠眺一片荒蕪。遠方沙灘岸邊有一艘破舊舢舨,旁邊懸掛著一張破魚網,席老師興匆匆帶著畫架過去,怡然自得畫了起來。我為了不打擾席老師的興致,跑去另一處踏浪戲水。心想,也許席老師的畫,畫的是一種海的蒼茫與孤獨,而他的藝術在這裡;但我的藝術在海的另一邊,遙遠的國度──那時我一心只想出國,也不知道自己會去到哪個國家。
1981年,席老師在台北阿波羅畫廊舉辦個人六十歲大型回顧展,我特別從彰化北上,現場台北重要藝文人士幾乎全員到齊,冠蓋雲集。會後,席老師邀請大家一同晚宴,他包下一間川菜館一樓,席開約三、四十桌。氣魄之大,在當時算是相當難得。我才剛抵達餐廳入口,已入座主桌的席老師便遠遠向我招手,且指著他右手邊的位子,要我就坐;左手邊則是席老師四川同鄉友人們。我那時只是一個才從美術系畢業不久、在鄉下擔任美術老師的楞頭青年,何德何能可以坐在席老師身邊呢?
當時席老師已罹患膽囊癌,左側腰際間隨身懸掛著點滴瓶收集自身分泌的膽汁,用餐前,必須將這些膽汁就口入喉進胃。由於膽汁味道苦不堪言,席老師請服務人員拿來玻璃杯,只見他親手拔掉膽汁瓶,將膽汁倒入玻璃杯,再混合一些柳橙汁。當席老師傾倒膽汁時,不小心濺出幾滴在白色檯布上,甚是醒目。席老師用筷子指著濺出的膽汁,隨口戲謔地對我說:「陳聖頌你看,這個黃色多漂亮,拿來畫畫,多美!」
餐末,席老師無奈地深深歎了一口氣:「我實在不甘心啊。」我想說一些安慰話語,卻終究開不了口,默然以對。
台北個展幾個月後,席老師與一群四川同鄉、台中的畫壇友人們,一同到二林找我,我們一起到芳苑海邊,走上堤岸。席老師已經沒有辦法畫畫了,一群人默默在堤岸上陪他看夕陽,而我在沙灘邊踏浪。離開海岸前,我走進木麻黃林間小解,席老師也隨後跟來。當我回頭走向堤岸時,突然看見席老師決然地拔除身上收集膽汁的玻璃罐,他隨手左右晃動,將膽汁灑在木麻黃樹下,我欲開口阻止,但一切都來不及了。
時隔數十年,我早已從義大利留學歸國,走過人生與藝術的另一種風貌。現在的我,也喜歡去看海,也畫海。但我畫的海,和席老師的不一樣。在羅馬時,當我重新思考繪畫中的色彩,才想到「黃」的價值──或許是席老師對我無意中的啟發,讓我在現實生活中慢慢去體悟。
也始終難以忘記,那些被灑在木麻黃樹下的膽汁。那一天,一行人心情沉重回到二林鎮上,席老師請大家到小餐館用餐,囑咐廚師料理口味並隨即付清餐費,席間大家無過多交談,當晚他就回返台北。兩個月後,席老師進了台北榮總,又經歷幾個月的病痛折磨後而遠去。
我後來才有勇氣去參加席老師在台北的告別式,及台中大肚山上的葬禮。
葬禮即將結束,人群肅穆默哀,有位年約五旬的婦人,突然衝出且跪趴在席老師墓前,對著墓碑嚎啕哭泣,人們都不曉得她是誰,也無人過問。直到人們走離墓園,從遙遠之處,還能隱約聽見那位婦人淒涼的哭聲,迴盪在大肚山山麓之上,也哽在我的心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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