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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謝凱特／冬天的第一天 － 2之1
圖◎唐壽南
◎謝凱特 圖◎唐壽南
那股刺痛的感覺又來了。
洗完澡穿上發熱衣時，全身上下像是被鋼絲絨刮過一樣，尖銳感順著身上不規則的傷疤遊走，就連右頰上的疤痕也湧起了刺癢。
從前住潮溼的北部城市沒太多感覺，婚後買房往南移居，這種刺痛感在乾冷的天氣來臨時變得十分明顯，伴隨著靜電和皮膚乾燥脫皮，阿湳的身體比氣象預報更準確知道冬天的分界點。
可能是這座島嶼暖熱的日子太長，冷的時候太短又太冷，阿湳跟大多數人相同，自己比想像的更期待寒冷的日子。這幾年還不算太冷時，服飾店就會掛起各種冬季商品，並把過季的夏裝丟進花車促銷。第一波季風即將到來時人們就趕忙買起禦寒衣物，阿湳也在這群人裡，特價品一組組抓了丟購物籃結帳，吊牌標籤都沒拆就放進衣櫃高處堆著。畢竟身為護理師的尼克只會在醫院摺病人的繃帶或包紮巾，他在家不摺衣服，不會刻意翻衣櫃，不會知道他奇怪的購物方式。
再等一等冬天就會到了，早晚要穿到這些的。
阿湳年年都這樣想，等冬天到時，他會拆新的內衣褲清洗後給尼克穿，自己卻還是穿同一套舊的。直到尼克用手指摳摳他身上衣服破洞的地方，跟他說：「這件該丟了吧。」
這年他一樣買了好幾組大大小小的發熱衣，自己的，尼克的，父親的。
這晚阿湳做了一個夢。一個在搬出去住之後，反覆做的同一個夢：
他租了一個頂樓加蓋的房間，四周是斑駁的灰色牆面，上方一整排老鋁門窗，窗戶樣式是跟老家一樣的舊式壓花玻璃。夢境永遠是北部那種陰天，光線穿過窗花就映出一片陰霾。令人困擾的事情是，是每當有人從外頭走過，就會看見人影變成海棠形狀的馬賽克，朦朧魅影般飄忽過去。即使是有壓花毛玻璃擋著，不時就會看到人臉貼著玻璃面成模糊的面孔看向屋內。
那張臉常常是母親的臉，貼著玻璃瞪大眼睛窺視，搜尋阿湳的位置。接著拉開窗子，把平時接單的大量待洗衣物全部塞進屋子來，直到滅頂。
衣服堆裡的阿湳大叫著「我們什麼時候搬家」，這時，父親就會從衣海的一角探出龐大的身軀，他打著赤膊，只穿著老舊的三角內褲，不停用手搔著乾癢的皮膚，皮屑雪花般掉落。他開口說話，說了什麼總是聽不清楚，只有嘴形開闔，問了他一個問題。
面對這個問題阿湳總是語塞，不知道如何回答，委屈地開始大哭，直到醒來。
晨光從風琴簾上端縫隙傾瀉，美麗的光瀑溢滿主臥房間。阿湳吸吸乾冷的空氣總有一種蓬鬆爽朗的感受，這是他小時候沒有呼吸過的空氣。他小時候呼吸的，都是洗衣店兼住家的屋子裡，永遠彌漫著那股暖熱潮溼的氣味。阿湳最喜歡的是把乾洗的衣物從機器裡拿出來時那股溶劑加熱後的人造香味，把臉埋進衣服就像埋進一坨加了許多香料色素的棉花糖。他依稀記得小時候還會幫母親拿調和好的乾洗洗劑，看著母親戴眼鏡抓姦般揪出細微不可見的髒汙，把洗劑覆上，食物湯汁、墨水、粉底口紅，她一邊碎念著：「衣服這麼貴氣，怎麼穿的人卻一點富貴感也沒有？送來也不講哪裡髒了，以為我眼睛很利嗎？」
阿湳永遠都記得母親總是用問句的方式包裝責備和齟齬，好像只要每句話加上一個問號，這句話就會變成比較委婉的詢問，直到用手機之後母親還是有這種習慣，語音輸入之後還是要多說一個「問號」。
「有沒有錢用（問號）當藥師有比當醫師好嗎（問號）」
「你知道你多久沒回來都不會想家喔（問號）」
「有沒有交新的那個（問號）帶回來看看（問號）」
「下個月你爸爸五十歲生日你還記得嗎（問號）該不會忘記了吧（問號）」
說話的人沒感覺，事實上這種以退為進的委婉令阿湳反感，小時候還會回答，長大多半已讀不回，甚至不讀不回。
奇怪的是母親已經過世許久，有的時候他要好好回想一下才想得起母親的大致長相，還得去翻一下以前部落格相簿備份存檔裡有張母親在附近的櫻花公園裡拍的照片，照片裡是北部冬日難得的大晴天，過年的時節，每個人都穿上大紅色的外衣，只有母親穿了白色羊毛外套和白色牛仔褲，雙手扣著長夾交叉在胸前，對鏡頭笑了一下。
那是她少數不戴眼鏡、不工作的時刻。
冬天的第一天，這天是父親六十五歲生日。
本來是不記得的，母親過世後，他莫名就記起來了。
阿湳從衣櫃上頭取下先前買的發熱衣，最新款的，店員跟他說這有雙層材質，在原本舊款的人造纖維底下另外混了棉絲，比較親膚，也還保有吸汗透氣的特性，讓原本穿不慣舊款的人應該也可以適應。
「你又買了？」看到品牌服飾的紙袋，尼克略顯驚訝地問著，「你爸這麼不愛穿發熱衣，等等他又跟你推來推去……」
不買發熱衣，阿湳也不知道要買什麼，自從開始工作賺錢，拿到人生第一份薪水時，他才發覺自己對父親這個人非常非常不熟悉。從小到大的印象就是父親在冬天時會穿著一件灰色棉質的長袖衣服禦寒，開車去社區或商家送取衣物時就穿著這件衣服，每每跟著幫忙把裝滿衣物或窗簾地墊的塑膠箱子搬下來時，老客人就會喊著：「勇伯穿遮少袂寒喔？」但其實阿湳父親根本不叫勇伯，名字裡也沒有一個勇字。阿湳父親直到回到家也不會脫下這件衣服，還是母親不停問著什麼時候要洗澡換衣服，才會把全身脫到精赤條條只剩下一件三角內褲。最後阿湳應徵醫院藥師工作，那時發熱衣正是當紅商品，搶先買了兩件送父親，父親穿都沒穿，就說這東西他穿了身體會癢，別買了。反而是母親在旁見著問：「啊就買給你爸爸，沒有買給我的喔？」其實也有，兩件白色圓領S號的，從袋子裡掏出來後母親第二個問題是，「你不知道我穿黑色比較方便工作嗎？」
「我以為你喜歡白色的。」阿湳說，母親沒再回話。
北返的車程很短，但在他心中卻無比漫長，尤其下了高鐵轉搭捷運到城市最東邊多雨的區域，他可以想像等等就會走進這幾年來都更而高樓比鄰的巷子裡，且遠遠就能看到巷子底路沖那一戶，像是被炸彈炸過的平房，往上搭設的鐵皮屋橫排著四個字的燈箱招牌，中間兩個字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頭尾「勝」和「衣」兩個字，如果不是附近老鄰居，恐怕不會知道這個小店是在做什麼生意的。
阿湳一點也不想回去那個既是洗衣店又是住處的地方，上半層像是勉強從屋子隔出來做為住家使用的，爬上鐵製樓梯，迎面而來就是兩個房間，一間是主臥，另一間小房間是他的。兩個房間中間用木板隔著，上頭不知道為什麼設置了一排壓花玻璃窗，小時候的他身高不夠，探不到窗戶邊邊，另一頭的父親母親卻很能輕易地打開窗戶看著他在做什麼。一開始他還覺得好玩，國中之後就不好玩了，尤其發現自己喜歡男生之後就更是尷尬。自己的房門沒有鎖，書桌的抽屜卻有一個鎖頭，他開始把東西都往抽屜藏，雜誌上的男模特兒照片、小卡、大賣場販賣內褲包裝上的裸身男性，用男性動漫角色的資料夾蒐羅起來，鎖進抽屜裡，再隨身帶著鑰匙。
升高中的暑假他閒來無事，也沒有下樓幫忙洗衣店的生意。在滿是蟬鳴和烘衣機運轉的聲音、潮溼悶熱不斷從底下湧升的環境裡，他窩在房間裡看著自己珍藏的剪報和照片，卻被頭上窗戶探頭窺視的母親嚇了一跳。阿湳愈想掩藏，母親愈生氣，「你在做什麼？沒怎樣何必藏？」
「我也有認識客人的小孩跟你一樣，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她說，遂繞過門來要搶他的東西。倏地「砰」的巨大聲響，失去記憶前阿湳只記得玻璃窗花都炸飛了。等到阿湳醒來已經在醫院，雙手雙腳被包紮得像木乃伊。
很詭異的是那場嚴重的氣爆沒有把洗衣店兼住家的房子燒了，父親開車在外載送洗衣物沒親眼見到狀況，母親也只是受些輕微的皮肉傷，只有他的雙腳和雙臂被玻璃割出許多傷疤來，以及側臉留下一道五公分的疤痕。
這令他非常憎惡，正是愛漂亮的年紀呢，他還想著自己升上高中也許會交到新朋友也說不定，現在看起來這個美夢泡泡被一刀劃破。但學校裡沒人真的在意這條疤，也許會問個幾句，開玩笑說他是不是跟流氓幹架過，解釋清楚氣爆事件之後這痕跡也無關人際圈的褒貶，就只是存在著。彷彿只有他自己在意得要命，以致每次失戀或分手，他都想拿橡皮擦把這道疤痕擦掉。或許他真正想的，是把這個路沖的房子從街景上擦掉。
這麼多年過去了，悉心照顧這麼久，當上藥師之後更是能敷的能擦的全都塗上了，但他仍能看到那道從顴骨延伸到嘴角的疤痕，雖然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再塗上防曬乳液遮住，但他還是覺得醜，每次照鏡子時心裡就多一道傷痕。
「醫院裡看多了，什麼疤沒見過。這條算是顧得很漂亮的了。」尼克的話愈是柔軟，阿湳就覺得這種甜蜜愈是卑微。
尼克第一次見阿湳父母是在阿湳母親過世前。
罹癌放療之後阿湳母親回家，本該好好休養的，卻沒放掉家裡的洗衣店事業。阿湳父親手腳並不慢，只是被阿湳母親罵著罵著看起來也就笨了，洗劑早一秒放晚一秒放，烘乾時間多五分鐘少五分鐘其實也沒有差別太大，身體衰弱精神卻飽滿的阿湳母親坐在店門口依然放聲指揮著，一邊寫著收據給合作多年的老旅社老頭家，生意都平平淡淡的幾家店就這樣像樂齡中心的兩人三腳比賽，邊扶持著邊走過來。只是那些老頭家們還不好也不壞地撐著，只有阿湳母親身體每況愈下，愈到後來愈像是老頭家們拖著這家洗衣店往前走。
每每阿湳下班回家都覺得困擾，看著只剩下「勝」和「衣」兩個字的招牌燈箱亮著，一到家上樓就甩上房門，「砰」的一聲惹惱了母親。
「店收了，你一個人夠養我們三個嗎？我早一點死掉你們是不是會過得比較快樂？」
底下的洗烘衣機聲響沒停止過，再之外，就沒有別的聲音了。
那晚父親開車送貨，假意帶阿湳出去幫忙。
「你應該沒有要接洗衣店吧？」父親問，阿湳沉默，「如果不考慮我們，你打算怎麼辦？」
阿湳從反黑的車窗玻璃裡看到自己臉上的疤，忽然覺得癢，抓了幾下。
「你媽媽只是嘴比較快，沒有別的意思。」
「我想搬出去住。」（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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