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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鄭聿／火災警報
圖◎郭鑒予
◎鄭聿 圖◎郭鑒予
我想描述一件真實發生又不太重要的親身經歷，怕喝起來像白開水，因此得丟進一顆謊言石頭，製造一點意外，讓它從散文的邊緣滿出來。
一個晴朗的週末我跟同事到高雄出差，住在靠近火車站的連鎖商旅。晚餐後，清掉雜物般的夜空十分適合散步，我們就一邊討論工作一邊穿街織巷。走回旅館差不多快凌晨了，看到一群人不規則地在門口內外，貌似很居家休閒，甚至著拖鞋跟睡衣。
以為他們都是相識的朋友，問了角落的兩位女孩，「因為火災警報響了，大家只好先下樓。」其中的長髮女孩說。我環顧周遭，大廳跟人毫無燒過的跡象，反而呈現一種開趴似的鬆散狀態。另一位短髮女孩表示，原本回到五樓的房間，突然被敲門，打開但不見蹤影，後來才知道那一層已被敲過一輪。六樓跟七樓應該也是。
由於交通便利，不少國外觀光客選擇在這裡下榻，所以被圍著的櫃檯員工，還必須夾雜幾句英文，才能稍稍安撫全部的人。他的面前沒麥克風，卻宛如開了一場道歉記者會，苦著臉鞠躬，半慌張半謹慎宣布：不是演習，也不是火災，查明的結果是有人偷偷抽菸。警報早關閉了請放心。
「為什麼要關掉啊？」這是絆住大家的一顆石頭。人們很能接受警報器就是一個大部分的時候都在說謊的東西。假使關掉，連聽見一句真話的機會也沒了。
還有一顆石頭：櫃檯遲遲不願透露是誰抽菸。似乎是個資關係，依法規也只能事後罰款。少數幾人有些危機意識，跟櫃檯爭論不休，想獲得最好的答案；當中一位韓國人對此憤憤不解，不過因為語言隔閡，表現出的氣憤比較像是心虛。而那位隱身的抽菸怪客，彷彿最大顆的石頭懸停在六樓，鎮壓住大廳的人，同時維持著奇妙的平衡，始終沒有要掉下來的意思。
如果拿走我的謊言石頭，這篇故事會降至水平以下嗎？
短髮女孩說：敲門沒見到人有點恐怖，特地搜尋了有沒有鬧鬼。
我眼睛一亮，比起火災，鬧鬼更值得我半夜不睡。在手機上輸入關鍵詞，只搜到另一間重新裝潢過的分館，頂樓曾出現一艘幽靈船──這不是幾十年前的都市傳說嗎？怎麼全台跑透透還沒載滿人？忍不住朝上瞧了瞧，同事以為要先回房休息，我搖搖頭。此刻上去太解了。
等待的空檔我問女孩們來高雄做了什麼，長髮女孩說剛看完演唱會，為了避嫌，我附註說明一旁的同事其實是男友。我跟同事相視一笑。女孩們也是。當晚高雄的天氣真的很好，不需要雨水來填補石頭間的空隙。旅館經理終於現身了，原來就是經理到處敲門。現場又開起記者會，經理勸導過抽菸怪客，警報器也重開了，卻沒回答要不要找警察來這一題。我站在後排搶問：那人看起來怎麼樣？經理說：「看起來很正常。」
這裡的正常是安全的意思。我內心的警報器響了一下。根本無法確定他會不會再犯吧，但經理再三保證，將跟工程大哥守夜待命，有狀況立刻處置。於是有人堅持：「直接請他離開不就皆大歡喜？」也有人暗自默許：「這個社會要和平共事。」一時僵持不下，我走出旅館大門，心想倘若下雨了，我願意獨自冒雨走多遠呢？
折騰至凌晨兩點多。有幾組旅客乾脆退房，包括那位韓國人。只是在這時間點，還能去哪投宿，而且也沒捷運了。我不免幻想，幽靈船可以接送的話……
然而多數人大概跟我一樣，想睡的心情已經大於想死的心情，所有的念頭全是枕頭。派對就這麼中斷了，獸群四散回到各自的巢穴。
隔天下樓，換成經理站櫃檯，確實是整晚沒睡的樣子。我追問抽菸怪客，經理以八卦的語氣且降低音量：「他是韓國人。」我微微訝異。不知自何處淹進來的水，正在鬆動幾顆石頭。後來跟朋友談起這件事，朋友帶著疑惑的回應更讓我的警報大響：「你說抽菸的韓國人，就是前一晚退房那位韓國人？」
滿出來之後，通常該怎麼收尾呢？
八百萬種寫法，最有趣的謎底不是唯一的謎底，我選擇相信自己身在《東方快車謀殺案》的世界裡：他們果然是一群相識的朋友，這齣戲每個人都曉得對白跟情節，每個人都有一顆謊言石頭，一旦丟進故事裡，石頭便有了真實的重量。
我像是冒著大雨衝回旅館的前哨，瘋狂敲門想提醒沉睡的人們：從來就不曾發生過火災，只有深夜警報召喚來的幽靈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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