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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蕭宇翔/一篇散文
◎蕭宇翔
◎蕭宇翔
那人我一生只見過這麼一次,有時回想起來,會兀自發笑,發抖。
他在騎樓等我,預先付了房錢。結清了?我問。他很快地回答:對,我出吧。
不行。我說。掏出錢包取錢,卻反覆受到制止。一時無果,只好先上樓。
那是很舊的旅社,滿地鋪開紅色絨布,推開門,廁所溼著,窗簾破了,家具大抵是九○年代的,像是媽媽的嫁妝。
他大我十歲有餘,勤於健身,刮了鬍渣,雙目很有神,就是有些沉默。
褪去了衣衫,才發現彼此號碼不合,開始試著交涉。
他說他很久沒有了,我說我也是。他說還是我先,然後換你?我說我從來沒有試過,不好吧,可能,或許我不能。
他開始賴皮地求我,那語調既哀苦,又戲謔,有時看起來要發脾氣了,有時又轉為低聲下氣的撒嬌。不知是因為那哀苦,那戲謔,還是因為那撒嬌陰晴不定,為何我就答應了──
有時會是這樣,欲求著別人,也希望自己被欲求著。當自我被欲求,有一種興奮,充滿了生命力,變得爽快了,不計後果的。我屈服於這種衝動,把自己交給一個陌生人。
塗得不夠,準備也不夠。他很用力地衝撞著。很痛。我大喊,抓緊枕頭,側過身說停,說不要。只感覺五官擰成一團,像滴水的抹布。他更用力地繼續著。我放棄了。這身體現在不是我的。
無法感覺這到底過了多久,直到床開始鬆動。那是由兩張單人床拼湊的,搖晃太劇,我從床間的縫隙,隨被單陷了下去,摔進夾縫中,重重落地。得救了。兩腿痠軟,我試了幾次,爬不起來。
他很盡興的樣子,一把將我拉起。然後請我幫他弄出來。
換你。躺上那拼回去的床,他說。
我揀了一條毛巾,默默。
你不做嗎?他再問了一次。
沒關係。我說。
我從垃圾桶撿起那濁血滿附的保險套,仔細地檢查著,看它有沒有破。
那麼結束了。熱水沖洗完畢,我裸著,坐在帶裂痕的紅皮沙發上,感覺還是很冷,似乎是因為很冷,我發抖。
想點根菸來抽,苦於打火機按不動。
唰地一聲,忽有穩定的火,點燃了菸頭。是他側過身來,將打火機接過,伸手替我點著了。
他不抽菸,就那樣看著我吸吐,兩個人赤裸對坐。
你介意嗎?我問。是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我已經抽了一分多鐘。
不介意。他說。
那麼我繼續抽。
寒冷平緩了一些,心情淡然了一些,但身體還在痛,還在抖。
突然他問,你是做什麼的?
文學。我說。
文學?對,我讀文學。那麼厲害,像是寫小說那樣嗎?不,我喜歡詩。那你最喜歡哪個詩人?楊牧。沒聽過,你會背詩嗎?會。那你背給我聽。
他露出無邪的笑容。
現在?對啊。
我竟真的,就念了〈時光命題〉給他聽。一字一句,就著煙霧,箱型冷氣的噪音,霉味,還有無休無止的痛覺。那是一首短詩,共有六段,每段四行,聲響和諧,起伏有致,念之使人平靜,陷入想像與沉思。
突然想起以前,曾邊走邊背一位日本詩人的詩,就感覺淋雨,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甚至還有些快樂。那首詩的大意是:粗苦的人生並無不可,生活充滿挫折,但始終要做一個誠樸善良的人。
但現在,不確定讀詩到底給我帶來了什麼感受。除了默誦時,聲音稍微不再那麼顫抖。
念畢。他雙眼炯炯地看我,誇讚我的聲音和記憶力。我問他讀到了什麼,這首詩如何?他回答我很美,有點哀傷云云。我點點頭,禮貌地。
突然鼓起勇氣問了那句:「我明明說很痛,你為什麼還繼續?」
若非剛剛獨自一人,發出了那麼多的聲音,我可能根本,也不知從何問起。因為他的面容是如此天真,像是呆拙的童子,因為他豐滿的筋肉是那樣堅硬,如一座雅典石像,沉靜而赤裸,看起來還有點脆弱無依,令人想像不到暴力。
此刻小毛巾遮著他全身上下唯一疲軟的一處,他輕聲地,困惑地回答了:「我以為你很愛?我以為那是要。」
我呆滯地,怔忡著。他竟然真的,並不是故意的。以痛為愛者,是真實地存在著。身體上有各種邊界通往渴望,那種兩廂情願的欲望,是另一種刺激。以痛為引的人們,賦予雙方信任,雖然其中有痛,但那痛是如此地,令彼此心癢。於是,這痛,何嘗就不能多加往來領受──
在雙方知情,合意,有共識的情況下。在沒有誤解的情況下一一
他沒有道歉,我也沒有追問下去。俄頃菸盡而下樓。
臨走前,我塞了一半的房錢還給他。這是我唯一能為自己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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