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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謝凱特／冬天的第一天 － 2之2
◎謝凱特
◎謝凱特
父親沉默了許久，才被前方橫過的機車嚇到而急煞。他無意間闖了紅燈，整輛車尷尬地停在路中間，圍繞著兩側來來往往的車輛和喇叭聲，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直到把車慢慢靠在一旁，父親轉頭對他開口，說了什麼，阿湳真的忘記了，只記得自己真的回答不出來，又不想在父親面前掉淚，只能一直往窗外看著。當週尼克就要求阿湳把他帶回家，「反正你媽都知道了，你爸不可能不知道『那個』是什麼意思吧。」
果然如阿湳預料，母親一見尼克也是口頭上客客氣氣，急著要父親斟茶倒水招待人家，飯桌上不免又是那些長輩關心的問題。母親不尷尬，尼克也絲毫不在意，只有阿湳煩躁得要命，還一邊觀察著父親的表情。父親依舊是穿著那件棉質灰色冬衣，多年過去，破洞多了幾個，透出黯淡的皮膚顏色，像一條乾涸的灰河上湧著幾顆鵝卵石。
隔天母親體力不支昏倒送急診，父子倆人守在床邊，看著她迷迷茫茫之中醒來又講了幾句話：「你那個長得這麼好看，你是不是喜歡人家的長相？不然就是喜歡人家有錢吼？不要像你爸爸那樣長相跟錢都沒有，割著歹稻望後冬，嫁著歹翁一世人。還有為什麼要叫尼克？又不是外國人？」她愈講愈小聲，小聲到阿湳得把臉貼在母親的嘴邊才聽得清楚。
「人家叫勝雄，覺得名字不好聽才取英文名字的。」
「叫勝雄有什麼不好？」母親呼了一口氣，像是從萎縮的肺裡吐出剩餘的一點點水氣沾溼了阿湳的右臉頰，「你爸爸名字也有個勝字啊。」
阿湳沒有回應，那就是他聽到母親的最後一句話。
阿湳搬出去住之後，一切像是開始運轉了起來。
除了順利換了工作，買了新房，那一天等著法案通過之後的隔天，尼克就帶著阿湳去辦理登記，一路上阿湳扭扭捏捏，臨了抽號碼牌，坐在櫃檯前，公所人員要證件和詢問兩人的意願時，阿湳突然對尼克說：「如果我拒絕你怎麼辦呢？」
話才一出口就後悔了，那是他自己最討厭的說話方式。
「如果每個人都害怕被拒絕，那就不會有任何開始了。」
他說得對。
那個時刻起，阿湳愈來愈少夢見那個灰色牆面跟海棠壓花毛玻璃，然後哭著醒來。這天是個例外，已經很久不曾出現的夢境又出現了，這天阿湳想著夢中父親那個問句，其實應該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問題，應該就只是問著：「你要搬去哪裡，讓我也知道一下吧？」
回老家的車程好像很漫長，但其實很快就到了。一如預料中阿湳看見從前那條巷子左右都已經蓋起高聳的社區大樓，往巷子一個遠眺，老家招牌中間缺的字也回來了，又多加了兩個字，勝利半自助洗衣，就是這樣老套的名字但卻用嶄新的燈箱亮了起來。阿湳遠遠可見老家的門面換上新的裝潢、大面的玻璃落地窗，光可鑑人店面裡，一整排的滾筒洗衣機有力地運轉著，水花隨著衣物旋轉就像是幾支五顏六色的棒棒糖，而父親正俐落地熨燙洗好的襯衫，奔騰的蒸氣在明亮的燈光中佚失。阿湳彷彿能聞見那洗劑加熱後的熱潮香氣，像一朵朵熱帶的花，在冬日裡迸發開來。
在這不熟悉的畫面中，唯一熟悉的是父親那件老舊的灰色長袖冬衣，外面罩著一件有著同樣店名的亮藍色工作背心。
不知道父親見到他們時會說什麼。
但或許新款發熱衣穿在身上，其實一點也不會癢，只是他需要一點時間習慣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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