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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黃柏勳/電鍍
圖◎太陽臉
◎黃柏勳 圖◎太陽臉
常覺得父親鼻翼右側的那顆腫瘤,是因為年輕時吸入過量的電鍍廢氣所致。雖然你無從舉證。癌症的成因錯綜複雜,也不會有任何一位醫師願意替你的這項毫無因果關係的推論背書。但你仍然執意要這麼想,彷彿這項推論本身,就是一個千真萬確的事實;它無可撼動,亦不容許被撼動。
否則一切又該如何解釋呢?你沒有辦法。也想不明白。少數能搞懂的,僅是電鍍與廢氣,和老家那間從客廳旁側硬是隔出來的暗房,突兀的樣子,像是身體上陡然長出的外腔。
然而幼時,幼時的你站在暗房的門外,只想著父親為何總在埋首其中的時候,將你從那間逼仄的暗房內推出,關上門,拒絕你的一切玩鬧式的到訪。
或許父親早就知道了吧。他早知道電鍍的廢氣是劇毒,雖然量不大,但長久下來,總會造成什麼後果的。
比如埋進身體裡的一顆未知的炸彈。
拆彈的過程像課堂,開刀、化療、電療……一堂接續一堂,追蹤觀察,抽血驗尿,吃藥喝水。
每每回想細節,你總會覺得事情過去了就好,彷彿只要用刮刀將沿途的景致抹平,記憶就會自動模糊起來;不必多想,無論好的與壞的,都會隨著注射進靜脈裡的各式藥物,一起被扼殺、清理。
然後重建。
有時你不免細想,電鍍不也就是一種重建的過程嗎?將褪了色的飾品浸入充滿金屬離子的電解液裡,透過氧化還原,讓那些離子重新附著,鍍上一層金屬色的薄膜,取出的時候,如同嶄新的一樣。
幼時你見父親拿著換得新生的舊物交予客人手中時,臉上隱然浮現的那種驕傲的神情,你總以為,也許父親就是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唯一真的懂得魔法的人了。
殊不知世上所有關乎魔法的物事,都只是某種代價慘重的以物易物而已。偷天換日什麼的,純屬無稽之談。沒有什麼是真的可以無中生有的。
直到你終於明白了所謂的魔法,其實也不比煮一桌子的豐盛菜色來得精明與厲害;那種跌落谷底的幻滅感,才是至今仍然使你無法忘懷的真正原因吧。
然而父親什麼也沒向你吐露。向他學習金工的時候,他也只是將簡單的抽線、壓制、焊接、打磨、拋光、噴砂等最基礎的技術傳授與你罷;至於更進階的熔煉或是電鍍,他總說,那個你不需要會。
彼時你不曉得,「你不需要會」的意思究竟指涉了些什麼。惟隱約感受到父親並不樂見的企圖。看著你與他正經歷著相仿的事物,彷彿刺傷了他內心某些不為人知的位置。而你亦無意繼續刺探下去。雖然你倆皆深知,脫離了幼年,那段學習的時光,或許就是你倆最相靠近的時候了。
此後你們只會變得愈來愈遠。像一條愈抽愈細、愈拉愈長的金線,即使沒有真正斷裂的風險,卻也將日漸疲軟與脆弱。
然後你走往另一條創作的途徑。把他的傷,全都寫進了你的世界裡;與此同時,試圖在各種重構的過程中,去抵達那個當時你與父親皆失去勇氣探索的所在。
但你卻總是覺得自己失敗了。日常的空洞、表達的無能,使你總忍不住思考,抵達,所需付出的,究竟是某種頭也不回的勇氣?還是即使你的內心充滿了勇氣,彼個所在,終究是你費盡力氣也無能企及的呢?
而他,在那些魔法被反覆錘鍊的時刻裡,父親曾有過抵達的機會嗎?
也許當他站在某個只屬於他的終點回望所有,那些他在中途丟失的東西,也正以某種方式,向他發送著哀鳴的求救訊號;那訊號像咒語,纏繞著他,自始至終。
然即使如此,即使抵達意味著無盡的換取與錯失,除了萬般不捨,你其實束手無策。身處膠著的電解液裡,一旦離子因通電而開始四竄,正、負兩極所產生的無可迴避的引力,只會不停地驅使著它們,往各自的道路上瘋狂地游去,直到所有的離子皆被誘捕上岸,回到分子的狀態凝結、固著,電力解除,引力才會消失。
它們不會記得自己在電鍍的過程中,錯失過什麼的。但是你都記得。只是你完全不想。因為記得,意味著或多或少的後悔。縱使你聲稱,你是一個絕不後悔的人。
坦承與軟弱被畫上了一個歪斜的等號。就好比父親的從不坦承,使他在那個歪斜的等號的另一端,鍍上了一層剛毅、耿直的外表。即便那層外殼,總有磨損與脫落的時候,但他也總能使用魔法,迅速地將之修復。
如此往返,直至物品的最終毀壞。
如同死亡。與魔法的失效。
那間暗房後來就被棄置。往日的工具和器械都在,只是變成了一間儲物室,隱沒在各種落灰的雜物後邊。
父親不再替人電鍍了。要是客人有電鍍的需求,父親也均以各種理由婉拒,或是實在拖不過,就拿去給另一些認識的老師傅幫忙。
所有的東西都陷入一個駭人的漩渦裡,漸漸喪失其功用,變得愈來愈舊。舊得像他們本來就有的樣子。
在這些陳舊的敘事裡,你偶爾會感到莫名的恐慌。彷若一切物事最終所擺脫不了的宿命已然降臨;在父親、這個家,以及你的身上。你無法跨越那道只會愈陷愈深的溝壑,你無法變新,你無法追上所有你該追上的。你只能遠遠地被遺落在後方,游離在濃稠的電解液裡,成為一顆忘了方向的金屬離子,卡在正與負之間,焦慮地等待電源被重新接上。
至於父親,他已永久地將電源關閉。魔法從他的身上逸失。就連過往那些他所遺落的部分,也失去了發送訊號的能力,躑躅原地,變成畫框裡的靜物,即使栩栩如生,卻也只是靜靜地依附在泛黃的紙頁上。
這使你懷疑起書寫的意圖。關於重建他的所有,與你所失去的一切。把文字放置在這些意圖的後緣,彷彿書寫僅僅只是工具的一種。意義在生產的過程被無限地延宕,使原本筆直的通道變得迂緩而漫長,待到問題終要被提起並解決的時候,那些蔓生在舌尖的話語,終也喪失了其本該擁有的效益。
也許父親就是在這種無盡延宕的障礙裡,日漸萎靡的吧。看不見終點,所以放棄;即使抵達,亦無所適從。
你想起那時他所說的:「你不需要會。」比起阻止,更多的其實是害怕;害怕你走上一條老路,害怕你如他一般,因換取,而漸失所有。
這中間的空白,你花了好長的時間去填補。過程拖曳,像蝸牛緩慢爬過地面的軌跡,有的在烈日的曝曬下乾透;有的則因陰影的庇護,而保持溼黏可考。
但無論如何,過去你終已走過,比起挖掘記憶用以重建,你其實更應當相信重述的可能性──即若還有重述的機會,那些漫不見日的遲滯,終會在各種解離的困境中,漸漸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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