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鸚鵡所住】 陳淑瑤／木本

◎陳淑瑤

◎陳淑瑤

機艙內一股濃濃的起床氣，走道上登機旅客斷斷續續，隊伍斷掉幾分鐘，忽然機身輕晃，好像有個巨人上來了，晃動不止，巨人肌肉結實的臂膀左搖右擺，乘客隨之左搖右擺，意識到上來的是地震，機翼抖動，乘客對著窗口試圖拿穩手機，我望著窗外停機坪，一大片空曠，正是防災宣導所指的理想逃生去處，震動猶在持續，真怕那個我看不見的城市要倒了，我建構在屋宇內的城市要倒了……地平線上的天空依然呈現一個好天氣柔亮的氣色，飛機準時在八點十分起飛。

去年4月3日早晨，我擔心的不是X島，飛航的目的地，是我剛從那裡起床暫別的城市，我們共患難過的，一套高高在上的樓房，我重複同樣的應變方式，腿軟，溜向玄關，打開鐵門，緊倚門牆，聽鄰居屋內有如一支狂搖的大波浪鼓，東西掉得亂七八糟，卻無人的動靜；而背後我所屬的巢穴驚弓之鳥隱啞吶響，木抽屜一隻一隻嚇張著嘴，唇舌平顫，製造一種低聲奪人的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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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望出機艙那一刻，我不在場的屋子三棟幾乎頂到天花板的層架全倒，CD傾巢而出，解放所有的聲音演奏，硬生生地將一個木雕果盤劈做兩半。

地震渡海搖到島上，靜止在島上。

我和家人說好，等我回去才一起去掃墓。當天下午我們去掃墓。祖先分散四處，清明祭拜分四日執行。前往西面埔最難掃的墓，今年至少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墓地難以靠近，我們全副武裝西行，照耀過震央的太陽走在我們前面的堤岸。三年前我與西面埔久別重逢，震撼於它的面目全非，倘若是同一天，即使這裡震度再小，也要懷疑傾倒龜裂可能是地震所致。誰會去丈量全無修復必要的裂縫呢？又怎麼知道地震對它有什麼影響呢？

遍野盡是銀合歡亂箭穿刺，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枯枝，身輕如燕的春天也難以靠近。各自對付障礙，抓握枝幹，移動寸步，攀爬，與敵軍耳鬢廝磨相親相愛，從中找路。領教何謂「樹震」，何謂根深柢固，成也樹木敗也樹木，它既是狂瀾它也力挽狂瀾，群樹將孤魂野鬼團織在一起，也許有助於斷墳殘壁繼續崩落。撿骨入塔，能遷出的墳墓都遷出了，被撬開的殘廢墓塚比健在的多，社區愈是現代化，這裡愈是失魂落魄，固守原地的，唯一能叫自己相信的大概是風水，子孫都順順的，別去亂動它。

我們迂迴前進，聚在可考的墓碑前，舉行小小的祭拜儀式，找石頭掛墓紙，然後分頭或鋸或折，揮開竄在周圍的樹枝。見墓碑上有金光和樹影，我轉身望向南邊，密集的枝叢間由上而下有天和夕陽、海和夕陽倒影，以及墓地，枝椏暗沉了，金光和樹影柔和地搔漾著墓碑。●

■【鸚鵡所住】隔週週二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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