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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李桐豪/哪吒走著走著變成玄奘 - 夜讀蔡明亮《行者十步》
◎李桐豪
小時候看朱延平《報告典獄長》,其中有一個電影橋段是這樣的:胡瓜、曾志偉等一眾囚徒不滿監獄伙食,發起不睡覺抗議運動,典獄長張菲冷笑一聲,說:「不睡覺是吧?我放影評人極力推薦的藝術電影給你們看,看你們睡不睡。」
《行者》劇照,在香港街頭,蔡明亮攝影,汯呄霖電影提供。
看藝術電影看到睡著這件事,在朱延平電影裡是笑料,但落在蔡明亮手上,卻變成行動藝術。《行者十步》夜宿場開場前,工作人員發放抱枕、頸枕給觀眾,說:「靠著枕頭看電影比較舒服,就算睡著也沒關係喔。」這個瘋狂放映計畫是這樣的:十個小時看完《無色》、《行者》等十部影片,無須倚賴超粒方或谷阿莫幾分鐘看完蔡明亮,一句話就能講完劇情:「李康生光頭赤腳,穿著三點五公斤的袈裟,向玄奘致敬,一步一腳印,在世界各大城市,緩步行進著。」
無劇情,無對白,扣掉中場休息和導演觀眾互動時間,總長四百五十七分鐘的時間裡,只見李康生從銀幕這頭走到那一頭,從這城市走到那城市,一個五分鐘過去,兩個五分鐘過去,無數個五分鐘過去了。然後,亞儂出現了,這個不知來歷,不知為何出現在銀幕裡的寮國男孩,與李康生沒有任何交集,他只是在巴黎、在華盛頓特區無所事事地走來走去。鏡頭一轉,他站在廚房煮一碗泡麵,燒開水、剁洋菇,切蔥、放醬料包、麵條,水滾了,稀里呼嚕吃完一碗麵,又一個五分鐘過去了。
《何處》劇照,圖為亞儂,王雲霖攝影,汯呄霖電影提供。
五分鐘,在IG可以看十二遍柴犬煮飯做瑜伽的AI影片,也可以看十遍許小熊賣萌,但在蔡明亮的電影,五分鐘只能專注凝視著李康生和亞儂走路、睡覺,喔,還有洗澡。《何處》一開場亞儂一邊哼著故鄉的歌謠,一邊擦拭著自己的身體,彷彿在等待著誰,彷彿要赴什麼約。在電影中洗澡的還有安藤政信,某一個五分鐘,俊美的日本男人置身東京膠囊旅館的澡堂,溼漉漉的雙手搓磨出了泡沫,泡沫抹在胸膛、大腿上,泡沫也用左手掌心圈住右手手指,一根一根溫柔地搓揉著。然後,他與李康生並肩躺在浴池,兩個陌生人,如茶葉在熱湯裡緩緩舒展開來,觸碰,又漂開,無無眠……
這個五分鐘,和下個五分鐘之間,不存在故事的時間軸。影像與影像之間,沒有任何的因果,電影一百八十分鐘,第二次中場休息,我鑽出黑漆漆的影院,發現明亮的國家影視聽中心,雪白而摩登的空間,像極了曼谷或赤鱲角機場登機室。午夜兩、三點,觀眾們無聲地或者站在洗手間尿尿,或者站在飲水機前裝水,一臉疲倦,彷彿轉機過境的乘客們,而蔡明亮中場隨片講評所有的譬喻也真的跟飛行有關,「好,我們剛剛飛過香港、曼谷,現在六個小時過去了,我們飛過伊斯坦堡的上空了,等一下會飛到哪裡?我也不知道。」
觀眾中場休息不交談,電影裡也沒有人說話,電影是沉默的,話都導演在講。開場之前,他迫不及待講他對行者系列電影的愛,工作人員上前提醒,再講就要耽誤播放時間,他說:「我們有十個小時,怕什麼。」他講一個晚上的話,比他這輩子拍的所有電影出現台詞加總還多。
不眠的飛行裡,蔡明亮講什麼?他講,他坐飛機是不睡覺的,因為覺得自己的命都交給整個巨大的飛行器了,身不由己,他怕死。他講,他喜歡佛教,這個宗教不是教人相信神,而是找回人心中的佛性。他講,看《行者十步》,可以想像自己正在翻一本厚厚的攝影集,慢慢翻,慢慢看。
當然,蔡明亮不可能不講李康生。2011年,他導演舞台劇《只有你》,找鄭宗龍指導李康生走路,要小康在舞台上看起來像走路,又不像走路。在專業舞蹈家的指導下,小康怎麼走都走不好,生氣了,走出劇場,過了一會兒,又進來,說不管,他只想照自己的步調走。小康在他面前一個腳步又一個腳步慢慢挪移著,走了十七分鐘,他講,這就是了,他和李康生合作了二十年,就等這一刻。素人李康生的身體已經積蓄了和虛構故事影片分庭抗禮的力量,他走路的樣子真好看,他要拍電影,記錄李康生走路的樣子。
《行在水上》劇照,在古晉。汯呄霖電影提供。
他講,睡著也沒關係,但如果願意振作,他很樂意唱歌幫我們提神。李康生在銀幕上走路,他搬了張椅子坐在銀幕下,拿歌本唱起白光、姚莉的國語老歌。大影格裡,亞儂出現一下下,然後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李康生來了,隔日要宣傳《藍色太陽宮》,又走了。唯獨蔡明亮還在,一直都在。他不講話不唱歌時,就坐在電影院正中央的位置。我偶爾會把視線從銀幕上轉到他的光頭,心想,現在偷看他的角度,根本就《不散》凝視(還沒改名李幼鸚鵡鵪鶉的)李幼新和黃建業背影的視角啊。影廳四周應該安放鏡頭記錄這一切的,假使李康生這十個小時在電影院裡來回走動,我們真的就活在第十一部《行者》裡了。
緩慢地、篤定地,抬起一隻腳,腳跟先著地,接著腳掌嚴嚴實實踏在土地上,接著另外一隻腳也跨了出去,身體如樹影、如白雲,一寸寸地移動著。《行者十步》始於2012年的《無色》,電影第一顆鏡頭,李康生置身阿宗麵線攤販人群中,他走過西門町、走過士林夜市,最後他在一個雪白的甬道跋涉著,他掀開一個方盒的蓋子,像掀開靈骨塔位,把頭埋進去,鏡頭特寫他的臉,眼眶蓄著淚,飽含著情緒,那張臉,有點滄桑,但還是《青少年哪吒》小康的眉眼,到了最後一部《無所住》,他走在華盛頓特區的街頭,一張臉,讀不出七情六欲,一臉專注和慎重,彷彿馱獸,彷彿神明,又莊嚴又原始,恍惚的剎那,我覺得玄奘取經,就是這樣一張臉。
李康生走著走著,就把自己從哪吒走成了玄奘了。
《沙》劇照,張鍾元攝影,汯呄霖電影提供。
《行者十步》,每一部都一樣,也不一樣。一樣的是李康生步行的專注和虔誠,不一樣的是他巨大的安靜和波瀾不驚太像是一面鏡子,反映每個城市不同的面目,也照見著自己的心情。約莫來到凌晨三點多,李康生沿著壯圍海邊的邊緣走著,波浪一聲一聲拍打在銀幕上,也拍打在我的腦海裡,意志隨著他的腳步陷落在沙灘上,心識滲進了沙,一點一滴將自己淹沒……我要睡著了。睡著沒關係吧,銀幕上的他都睡著了,都打鼾了,欸,不對,如果李康生睡著,那誰在走路?赫然驚醒,一個臥躺睡著的紅衣僧人,張開眼睛,看見了另外一個自己向他走來,那是《夢遊》裡的影像,還是我妄想出來的夢?所以我是醒著還是睡著?
想到在網上看到某個法國女記者講《不散》的觀感:「我很愛看電影,近十多年來,我所看的大部分電影都讓我有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好像我在閱讀,一隻無形的手在幫我翻頁,被他操控了九十分鐘,看完一部電影我才能走出來,我不喜歡這種電影。但看你的電影,突然間讓我自由了,因為你的鏡頭很長,所以我看到了你要拍的東西,我真的看到了,然後我聽到了,因為我有時間聽,然後我升起了感覺,升起了我的思考。 」
因為銀幕上什麼都沒發生,不可能不分心想起自己的事,想到第一部看的蔡明亮,是在青少年哪吒的年紀看了《青少年哪吒》,苦悶高中生那些難堪的孤單的不可告人的情緒被攤在大銀幕上,感覺被理解了、被安慰了。也想起大學時代在西門町看《河流》覺得好「噁心」,「噁心」並非是好惡評價,而是真真切切起了某種不舒服的生理反應。見電影上的三口之家失能失衡,父子、夫妻日常裡無話可說,爸爸兒子最終在那樣殘敗的三溫暖袒誠相見,自己癱坐在電影院,脊椎一節一節地發涼,反胃、想吐。蔡明亮的電影照見自己的肉欲和暗黑,譬如此刻,陷落在電影院的椅子,不能滑手機,不能離開,凝視影中人,彷彿內觀,直面自己的妄念紛飛,顛倒夢想。
天亮了,蔡明亮啞著聲音發表最後的感言,「《行者》為什麼要慢?好像有意思,又好像沒意思,這不就是人生?電影就是顛倒人生……無話可說了,我現在很平靜很喜悅……我應該不是那種傻傻的導演,只為了拍而拍……希望這個世界更好,唯一的方式,就是慢下來……」這個六十七歲的男人徹夜未眠,到底是累了,語無倫次,欲言又止,然後就跟《愛情萬歲》裡的楊貴媚一樣,哭了。泣不成聲的他在觀眾的掌聲打起精神,在清晨的時候唱了〈今宵多珍重〉,結束。
十個小時不眠飛行,搖搖晃晃走出電影院,國家影視聽中心大門口有燦爛陽光和翠綠樹蔭,那根本是《河流》最後一個鏡頭,李康生歷經欲望劫毀,醒在一個狹小的旅館房間,他拉開窗簾,畫面之外隱約有鳥鳴與車流聲,他抬起頭,陽光灑在他臉上,也灑在看電影的人的心上。
於是,我也變成了李康生。●
《無所住》劇照,在華盛頓特區,王雲霖攝影,汯呄霖電影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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