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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林文義／書房到陽台
◎林文義
◎林文義
彷彿，還是陪伴母親陽台看花的日子。
老台北人遷居南崁，學習初識湖城的桃園新住民至今三年九個月；母親在此與我相伴到九十六人生的最後一程，新家一年零一天，確診辭世……她的臥室，成為我的第二個書房。
遙遠的台北舊家記憶，四層頂樓是空曠的大露台，母親殷勤種花，季節性的芳郁美麗，疼愛孫兒，交代創作之我，記得她出國旅行多日離家，我要代她定時澆花、除草，別忘了。
至今，四十年前的天祥路舊家三十坪屋頂花園，我攝照那時，幼稚園的女兒騎著玩具三輪車，一歲多兒子還坐在圓形狀的學步車裡，微笑、怔然的可愛模樣；歲月如風吹過，記憶卻永久不忘，父親癌逝之年，母親才五十八歲。她，隱約的哀愁，我深諳，卻不知如何安慰？只能說：媽媽，解悶，就出國去旅行吧。
沉默不語。母子分住二、三樓，偶爾她臨睡前忽然上樓，見我桌前讀與寫，不解問起──汝是咧創啥？三更半暝毋睏，甘袂忝？回首淡然淺笑回答：袂忝，我在看書，寫字。母親轉身下樓，聽見她輕微歎息，是，疼惜兒子。
應允兒子的祈許。母親出國去旅行。每年短程亞洲，長程歐美……最後，止於八三齡。貼心的媽媽不容我代付旅費，除了首次我未先告之，安排她首途日本之行，回來後凜言說道──以後別替我出錢，你上班領薪水辛苦，媽媽開店退休後，存款還可以，好意，我明白。
再十年後，我辭去被轉售的報社工作，自請資遣的沉鬱，前去冬冷的希臘、土耳其旅行……回來後，母親問我：東西方我都去過，土希兩地怎麼旅行沒邀我？風景有美否？
果然是行動派的媽媽，不預告，竟然前去土希旅程，送兒子一瓶希臘茴香酒，土耳其藍花瓶，還有一枚避邪的瓷燒：藍眼睛。而後，感念母親之雅意，我以詩致謝二首──
〈土耳其紅〉
你的名字叫紅／遠方小說如是形容／我又回到曾經抵達的小亞細亞／留下冬寒最純淨的微笑／思念如同留影／跨越博斯普魯斯海峽……
〈SAMOS〉
口袋最深處的沉甸／琺瑯燒出希臘之藍／犬狀的嗷然防衛姿態／鑰匙環上靜止的島／或者這邊境之島只有／閒散羊群也許／夏季開滿番紅花／可惜我卻在寒冬前來……
只安宿三十六天加一的母親房間，改裝成書房另添一座電動按摩椅，兒子骨刺多年，半生書桌旁，凝神如信仰，讀與寫時刻多麼的絕美；愚癡、任性之我早以散文坦言，不依附宗教，猶若敬仰的文學前輩：郭松棻先生諍言──創作，別在意他人的期待，文學之要義就是：無政府主義者。革命，實質是奪權，權力接手，終究腐敗……請深思，島鄉如何被失格的政客愚弄，被辜負的人民，掌權者自命：帝皇。
書房，是我靜好的領域。自信半生收藏的好書典籍，今時老眼昏花，翻頁，黑字疊影茫霧般地朦朧。出書房，進陽台，自問：誠如葉石濤老師名言──作家，天譴的另類。至今，手寫不電腦，於我是半世紀創作，稿紙、簽字筆、修正液，三合一，夜未眠，如同古代僧侶抄經般虔誠，這是向文學由衷敬致的信仰。
歇筆，闔書。暫且休息，靜坐陽台看花，綠郁之間，比利時尿小童，沖繩島陶獅、土耳其藍眼睛，皆是母親遠遊帶回的紀念物，那是庇佑子孫平安幸福的提示，下一代更美好。
陽台坐下。九重葛、七里香盛開，花朵紅與白，具有法國花藝師、研習三十年GIA珠寶設計雙領證照另具文學才情的妻子，新家陽台巧手，狹隘空間小花園如此美麗……彷彿回應逝前母親昔時台北舊家花園的復刻情境。
點燃香菸，如同焚香枝之虔誠，向辭世的母親告白；原諒不孝的愚昧兒子，疏離雙親的大半生，青春年華，耽畫蒙昧，晚秋此時，十指折算，母子對話幾次？早逝父親更遙遠了，恆是陌生的遺憾，哪怕書寫過，也是淺薄。
此時，從書房到客廳，推開落地長窗，在陽台坐下，驀然回想2月13日，筆名：章魚，本名：張瑜鳳法官，每年定期的春酒晚宴，開席前，我和她合唱新加坡歌者許美靜名曲〈城裡的月光〉，多麼純淨，深情地反思人生。歌詞一句：「看透了人間聚散，能不能多點快樂片段？」回想母親快樂嗎？生前竟然不曾問過？啊，我這不孝的兒子吧？書房至陽台回走至母親臥室相與距離，竟如光年般遙遠？
為您唱歌──最愛聆聽，美空雲雀日本歌〈花笠道中〉台語填詞的〈孤女的願望〉：至愛的母親啊，書房音響放歌，那是悼念的您，感謝包容、護持無用的兒子，只懂寫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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