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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黃茵/多吃多福
圖◎黃子欽
◎黃茵 圖◎黃子欽
入夏後,極端氣候格外沸騰,陡然飆高的溫度讓我一秒跌回南國。遂將身子摺疊,縮進冷氣房雪藏,腳尖像榕樹氣根不斷朝下蔓生,幾乎把自己種在無時間性無社交的三房兩廳,直到秋蟬放棄了求偶,委身向林木告解。
小雪來臨前,決定打起精神,來趟自駕遊。
從桃園出發,走雪隧,聽著懷念老歌曾慶瑜的〈隨風而逝〉,路過我的少女時代,蘭陽平原連綿的綠野,那是陪母親提竹籃到菜園摘番茄、小黃瓜,於晚秋起風時,信步安農溪畔遠眺夕陽的美好食光。如今父母兄姊一一作別,晨曦籠罩的故鄉竟有股撒手離散的焦黃。叔夏老師散文裡寫到,有天她媽媽突然跟她說:「妳若有什麼事,可以把我當做一個鄉下朋友告訴我。」令她感到悲哀。我是連悲哀的對象與悲哀的想像都喪失了。
歲月它編織著曲曲折折的夢 隨風而逝 隨風而逝
我又何需頻頻回首……
聽著一首昔日的歌唱到盡頭,接台九線,上蘇花改,途經溪水奔注、海浪衝擊形成美麗洄瀾的花蓮,與造訪多次親切如老友般的萬仞山壁打過招呼,我學詩人陳黎「將一粒沙平放心底」,放下童年苦澀,奔馳於陽光的午後。
入住度假村時工作人員才告知,沒有提供早餐,說是疫情後缺工嚴重,笑瞇瞇指點我們附近易食之選,陳仔豆漿、豆之間、和大池豆包。我抗議,為什麼全姓豆?不是啦,服務員解釋,是小農豆腐哥們使用有機原料,追隨傳統工法,製作出超好吃豆品。
問題是我跟豆腐有仇。長久以來,我對它的又離又棄,簡直可與山西高平(古代的長平即今日的高平)人之於白起將軍,延伸至舌尖上的恨相比擬。
養成了寺廟般作息的我,夜裡十點,生理時鐘標示,午夜。晨曦初露,自然醒。帶著神清氣爽慢緩緩從池上火車站,環新生路,信義路,中華南路覓食。講究簡單隨處有,才叫易食。早餐店不少,多半美式速食,沒能讓我一見傾心。傾心無關裝潢門面,僅需明淨窗下素雅桌椅的恬適感。
隨分秒流逝我餓向膽邊生,最終乖乖車子停靠通水巷,豆之間旁。進門,白茫蒸氣彌漫,一股熟悉來自大地的青仁豆香。玻璃窗內整排長形不鏽鋼盤浮上一層膜。戴白色布帽、圍兜的師傅執長筷,一張張撈起成形的豆皮,披往上方白鐵橫桿,時光彷彿回到數十年前。
小學二年級,每週三我母親會給我五塊錢,放學順便到中山路轉往成功路,�仔店後方小巷裡買豆腐。豆腐坊沒特別的店面和招牌,廠房只一片對外窗,一小扇木門。從積滿奶油黃垢的窗口望進去,裡頭燈光亮敞,氤氳濛濛,滿是豆漿滾沸加了鹽滷的味道。相疊的制壓杉板,泛黃棉布掀開,豆腐小方格阡陌縱橫如田。吸引我的是溼漉漉檯面上的油炸三角豆腐、豆乾、四方體可塞進粉腸、香菜、五味醬的空心油豆泡。兩塊一長片完整豆腐五塊錢,邊邊角角切下來和不小心弄破的加總也五元,分量足足多出一倍。我從窗口鐵條縫遞進一枚伍圓硬幣,不必特別指明,老闆娘仰起疲憊五官,伸手接過,直接丟進鐵線勾在鐵窗上的克寧奶粉罐,鏘!老闆聞聲拿起塑膠袋,將砧板刮往檯邊的那些零碎全部包起來,打開木門,放我手裡。
拿著要細致哦!他叮嚀。
彼時我總心裡嘀咕噥,都破成這樣,再細致,能讓它回復原形嗎?但也許正因為太破,禁不起更破,所以要細致。
記憶中的豆腐味,不若劉梓潔的宮口肉圓攤,亦非洪愛珠的知名餐館,是來自我媽混跡賭場後,對操持三餐漸漸不上心的草率料理。
「是安怎逐日干焦豆腐?別間店都倒光了嗎?」我父親的抱怨詞猶像餿掉的隔夜菜,橫眉豎目扳起腰桿斥責的模樣也是,好像他按時給足了家用,飲食寒酸錯在妻子。直接就《一家之主》裡葉蘭心的老公。
我家豆腐出現的樣態,按天色而定。我媽若回來早了,時間寬裕,就文火煎出兩面金黃,蘸醬油膏;急迫上桌便丟進滷鍋,滷出一個個氣孔,再不然擱麵線湯裡亦可,配上米飯,唏哩呼嚕也能溫軟打發一餐。有陣子,我甚至可以從母親返家途經菜市攜回的菜樣,判斷她手氣好壞。茄芷袋中,除了蘿蔔青江花椰菜是否有肉有魚。三層梅花蹄腸肚,或者鯖魚烏魚花飛魚,多半時候,只有豆腐。
極少數的時光,羸弱母親精神些,心情也不太壞時,願意窩在廚房為它認真妝扮,挑出少數缺損不那麼嚴重的仔細裁切成方形,湯匙中間挖個洞,填入調好味道的絞肉或蝦仁,清蒸數分鐘,起鍋時撒上油蔥蒜末,那一個香啊!可惜糟糕的日子占了九成,往往沒有人間煙火可食。到後來,僅僅涼拌,只有醬油,連醬油膏也沒,香油也沒,連柴魚、豆芽也沒。日日三餐,小小年歲,已被逼到了禪修的境界。
蔣勳老師說「風景是一種心事」。
飲食也是。
沒有麥當勞、美而美、麥味登,夏天吮舔一根枝仔冰都奢侈的匱乏年代,枵飢失頓幾乎是我們月眉山城孩童的歲歲年年。那時,我不曾嫌棄過豆腐,如同我未曾懷疑過我家的早餐不同於別人家。
小六寒假,跟我母親上叭哩沙早市兜售桶柑,牽一台我父親自己組裝的雙輪板車,沿街叫賣,像走江湖。白雪冰店對面,大方藥局旁,見到我們班班長,頭戴毛帽,裹著蓬鬆太空衣,跟他福態貴氣的媽媽,坐在小吃攤,面前擺兩碗加了椪餅的杏仁奶、蔥花烘蛋和饅頭。以現今的眼光看,一般般,卻是我大姊嫁作外省媳婦後,我才有機會品嘗的澎湃早點,竟爾看得痴了。班長轉頭瞥見,微愕。他媽媽將蛋夾進饅頭使了一個眼色,他接過走到我面前,眼中露出的憐憫長滿尖刺,讓我陡然意識到自身的寒傖。不知是自尊心在暗淡天光下忽然蓬勃兀冒,抑或單純羞赧,我婉拒了他的好意,彎身拉起板車急急逃開。
原來最傷感的事,不是貧窮,是貧窮還被發現,被好喜歡好喜歡的男生發現。
高職畢業,帶著我父親給的一千五百元,我頭也不回,毅然揮別那個自以為巨大的傷痛,北漂謀職,與童年無味無素的食物劃地絕交。
拒絕豆腐其實不容易,畢竟它太隨和而且百搭。豆瓣魚、味噌湯、獅子頭、海鮮堡……到處可見它的身影,像分手的男友,時間走得再遠,依然睡夢中、腦海裡揮之不去。內心的迂迴轉折不好逢人就提,同事、朋友聚餐,時不時隱身餐盤內,湯湯水水中猛然露出白眼球,挑釁似的。筷子不慎與之狹路相逢,慌忙彈開,仇人一樣,引人側目。
再次吃起豆腐,在第一任男友家,他媽媽料理的港式臭豆腐。描花瓷盤內四整微黃方塊,點綴毛豆、椒末、青蔥,淋上魚露、香油,奇臭也濃香,嗅覺與味覺相悖逆,風華暗藏又極盡招搖,透出一股老大菜的氣勢,徹底顛覆我對豆腐的偏狹理解。
有些遭遇,親像天公伯在作弄。當我還陷在舊時光困窘的吃食裡,不肯一笑泯恩仇,現世報就上門了。你不屑吃豆腐,它就讓你千辛萬苦吃不到。走跳南洋數年,距離產生美感,讓我洶湧地思念一塊土地,一個家。就像床前明月光,就像豆腐。
某日,突然好想吃那細緻滑溜的小東西,這份愁情雖不若林海音女士「豆腐一聲天下白」的夢回家園,亦無作家子敏對寬厚世情的領略,但彭歌的「海外吃豆腐」,描寫在海外求學,開車兩小時往返,單單為了買一塊豆腐,解鄉愁。這個,我能懂。
新冠疫情期間,馬尼拉因封城、閉路、臨檢,各地食材難以如常抵達。終年如夏的南島,冷藏運輸設備欠佳,奶類、豆類製品從產地輾轉運送到旅居的BGC(Bonifacio Global City)極容易腐壞。在社區超市買了一盒當地生產的豆腐,興沖沖提回家,期待一份來自故里的口味,撫慰連月焦灼的腸胃。才撕開塑膠包膜,旋即酸味撲鼻。不甘心,再度回店裡,重買一塊,還是酸。店員堅稱他們的豆腐原就長得酸,沒壞,沒過期。
「不然就買韓國製或日本製。」
「OK,那給我一盒韓式豆腐。」
「賣完了。」
「日式豆腐呢?」
「也賣完了。每週二、五進貨,想吃要趁早。」
我手機設提醒,趕早不如趕巧。連著三週撲空,才被告知要預訂,還得先付款。第四週,kuya(塔加祿語,哥哥或少年)將兩盒日式豆腐遞給我。中彩券那般興奮,我捧在手裡小心翼翼,猶如對待一塊高檔牛排,猶如小二那年,捧著一袋碎豆腐。
拿著要細致哦!
瀏覽完「豆之間」的菜單,驚歎:「真是ㄌㄧˊㄑㄧˊ(黎祁,宋朝豆腐的別稱)料理,全素食。」
雖然還沒到無肉不歡,但滿滿的豆類製品,豆漿、豆花、豆刈包、豆漢堡、豆包培根卷,也太豆了。儘管店家挖空心思努力創新,依然讓我的心情有些down。最後我們點了其中三樣,滋味竟意外的好。
也許多年來我拒絕的不是豆腐,而是那段用力存活的童年、叛逆又厭世的青少年。百感齊來的此刻,猛然想起小學寒暑假到外省姊夫家,讓他的麻婆豆腐辣到流淚,狂添飯。他總樂呵呵操著四川口音說:「多福(豆腐)好啊,多吃多福身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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