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陳東海／恁阿嬤較好咧

◎陳東海

◎陳東海

想起已故藝人豬哥亮的秀場名言。

燈光多彩的炫麗舞台上，清純女星羞澀受訪，主持人猥瑣貼近那青春萌巧，眼神賊忒地在那標致動人的身材兜轉，惹得女星尷尬嬌嗔求饒。豬哥亮冷不防一句：「恁阿嬤較好咧。」場面一時錯愕，隨即爆響哄堂，笑果滿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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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都不好笑。「恁阿嬤較好」當然不是在問候人家阿嬤萬福金安。

多年前阿嬤往生，祖厝閒置逐日殘破。近日老宅法拍，父親意外擁有部分繼承權。那將近兩百萬的繼承，數額不少，他卻始終鬱鬱，不見喜色。

關於阿嬤，我的記憶並不美好。

小學時我們住過老厝，那是阿嬤的嫁妝厝。巷道轉角的雙層樓房，有蒔花植草的日式庭院，有遠眺街景的閣樓、陽台，是附近絕無僅有的豪宅，阿嬤多產，同住的還有姑叔等十餘人。

阿公經商失利後，轉赴外地謀職，家中諸事都歸阿嬤主理。記憶裡，阿嬤視錢如命，錙銖算計，絲毫不漏。她有個鋁製的便當盒，盒裡存放零錢和幫人束銀紙、貼金箔的小工錢，她謹慎守護，進出隨身，家裡兒孫眾多，警覺不下於防賊。

有次，我參加學校的演講比賽獲得獎金三十元，那是我從未有過的鉅款。放學後，我在磨石地板上耍玩那三枚硬幣。阿嬤從外而入，看到硬幣，激動憤怒，彎身搶去。稍晚，父親回來，她指罵我，才國小就會偷錢。我拿出獎狀證明是獎金，阿嬤還是不依不饒，又高聲詈罵：「囡仔人佇厝白食白蹛，趁錢著愛入公庫，若無嘛算偷。」

搬離祖厝後，父親早出晚歸勤跑業務、母親四處幫傭洗衣，但所得應付房租、日用還是勉強。可阿嬤全不理會，她堅持按月收取入公庫的份額──那是搬離家厝的條件，她自始至終反對父親獨立成戶。於是，每月初五，她臃腫的身軀就會出現在我們門外，對於我親切的叫喚她置之不理，只逼著父親要錢，那冷酷嚴苛的形象簡直是夢魘般的存在。

阿公往生後，叔叔們陸續離家，甚至移居外縣市，這與阿嬤苛刻強要叔叔們「入公庫」的份額或許不無關係。最後幾年，常住祖厝的就只有離婚返家的姑姑和阿嬤兩人。

祖厝的繼承也有過糾紛。

阿嬤往生前白紙黑字指定姑姑和兩位小叔共同繼承，強迫其他人簽字放棄，理由是離家的沒有資格繼承，而姑姑已離婚、小叔們無婚，需要有立足之地，更是守護祖厝的最佳人選。眾叔譁然異議，阿嬤卻手指阿公的神主牌，悍然詛咒：誰人反對或日後告官爭產，她死後變厲鬼也不會饒過。

沒想，繼承祖厝的兩位小叔先後因病、因車禍過世，而姑姑也悄然移居外地齋堂，無人看顧的老宅就這麼產權模糊地被閒置著。這次，樓層破舊坍塌損及鄰宅、庭院積水蚊蚋孳生，環保局勸導無門，強制告發開罰，然後稅捐部門也嗅味而來追討逃漏的房地賦稅，最終法院裁定諸兄弟順位繼承、限期拍賣以善後。

我探訪即將拆除的破敗祖厝，卻無從體會父親的傷感。

阿嬤床頭的便當鋁盒還在，盒內早已空蕩，盒下卻積壓眾多老舊簿冊──那就是她心念牽繫的公庫帳目了。帳簿收支記載詳細，即使零頭也不遺漏。曾經的豪宅大戶，其實長期拮据困窘。我翻找更早期的帳簿，赫然發現我那被收歸入庫的三十元，期日清楚，項目欄是：長孫的賞金。

我輕撫那端正嚴謹的鉛筆字，彷彿還觸摸得到那粗糙歲月裡阿嬤的執著，竟也忍不住一聲，恁阿嬤較好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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