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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洪倪／她狗我貓
圖◎余嘉琪
◎洪倪 圖◎余嘉琪
聽聞母親養了狗，我詫異。小時候我好想養貓養狗，她提醒：我們一家都是過敏體質，不可養寵物。確實，雖然沒有處理過貓毛狗毛，但光是塵蟎就已經讓全家在生活中噴嚏連連。
「哪來的狗啊？」我問。
母親娓娓道來。黑狗原本的主人得了癌症，住院治療時黑狗曾被遺忘，關在家餓了好幾天。主人想，一直請親友照顧也不是辦法，但多次送養無果。一連串機緣後，最終母親接收了黑狗，改名：黑皮。有點感人的故事開場。
「黑皮，就是Happy。」她解釋。
雖然母親嘴硬說養黑皮是為了看家，她與姊姊兩個女子相伴，晚上難免會不安。但言談中也說溜嘴，說自己可以不吃飯，但為了黑皮，颱風天也要出門買碗滷肉飯（在此宣導人類的食物調味重，盡量別給動物吃）。
母親邊開車邊說，她剛養黑皮時不知道項圈跟鐵鍊怎麼弄，怕黑皮跑到路上追車，於是把鐵鍊拴在門口的柱子上。有次，黑皮跑來跑去繞圈圈，鐵鍊竟纏在脖子上把自己勒得口吐白沫。母親發現時想救，但土狗力氣太大，她解不開鐵鍊，急著打電話給消防隊求助。此時剛好幾名移工經過家門，母親哭喊著拜託他們幫忙，被兩、三位壯丁解開脖子上的鐵鍊後，黑皮奇蹟似地甦醒過來，甩著白沫跑掉了。
母親擦掉眼淚心想，我已經救過你一命，如果你真的跑了，那也表示緣分到此。就這樣吧，互不相欠了。
沒多久黑皮奔跑回來，讓母親再把鐵鍊繫上。剛剛的狂奔似乎只是要釋放重獲新生的興奮。
沒想到結尾像是佛教小故事。
終於抵達老家。母親把黑皮養在戶外，但有個能避暑遮雨的大屋簷。對她來說，狗還是不能進家門。黑皮本狗比想像中的更有活力，雖然體形偏瘦，但台灣土狗該有的特徵一個都沒少。黑亮的毛，三角頭、牛角耳、鐮刀尾，肌肉線條甚是美麗。據說純種的台灣土狗已經很少，而且價值不菲，我也不確定牠純不純。
黑皮沒有純血王子的貴氣，只要靠近黑皮，牠就興奮地上下跳躍，把鐵鍊耍得鏗鏘作響，覺得力氣大得能去耕田。沒有多久我也喜歡上了黑皮，雖然牠手腳髒髒，還有尿騷味（可能是從狗籠傳來），但牠總是使勁地用鼻子跟舌頭表達牠對你的熱情，像被直球告白：我喜歡你啦。養狗原來是這樣，跟貓真不一樣。
我養的是貓。在台北，養在不會讓家人過敏的地方，比母親養黑皮更早。
養貓是我多年夢想。總是在機車車廂裡備著罐頭，像求子的夫妻期待送子鳥降臨，我也盼望能在路上遇到賞臉我的貓。終於在出社會幾年後，朋友撿到的母貓生了一窩小貓，發臉書求認養。我檢視了存款，又上網查了養貓指南，再下訂貓砂盆跟貓抓板。覺得我算是準備好了。
搭火車再轉公車到都蘭，六隻四個月大的小貓在田裡玩狩獵遊戲，放飯時聽到飼料聲就奔回屋裡，過得野性又快活。隔天下午，朋友遲遲抓不到那隻我覺得毛色最漂亮的賓士小貓。我不斷把火車票退掉再重買下一班，直到看不見落日的都蘭都被餘暉照映，真的得回台北了。
也許緣分未到吧。但想到家裡已經到貨的貓飼料跟貓砂盆，又有些不甘，我指了一旁正專心吃飯的虎斑貓：「就牠吧。」這隻貓被抱起來時沒什麼掙扎，在貓籠裡探索，好像以為要出去玩。突然被綁架了怎麼是這種反應啊？
「好像是隻笨貓。」我咕嚷，朋友跟我介紹：「牠叫烏龍查，比較，嗯，沒個性一點。」
若是此刻走失我可能會認不出來、毛色普通到不行的鯖魚虎斑，就這樣跟我搭公車，搭火車，搭計程車。從都蘭來到台北的大樓裡，一路上只細細叫過幾聲。
於是命運纏繞又改寫，我人生的第一隻貓改名為：洪金寶。
養了金寶後，發現牠才不笨，我才是笨蛋。哪個聰明人會去吸別人的腳趾縫跟流汗的腋下，我卻每天吸著牠的肉球，再親親牠剛舔完屁眼的嘴。真香。
據說貓科動物已經進化到完美，因為不論體形大小，骨骼構造都差不多。我上網看著貓的科普文跟X光照片，又瞥了鏡中的自己：「人類可真醜啊。」
養貓沒多久，我出差一週，離開前拜託室友每日拍照給我。清楚感受到大腦在看到貓照時分泌出催產素，終於明白戰爭時的士兵們為何隨身攜帶妻女的照片。
返家後，貓不認得我了。
金寶躲在一角，警戒地看著我。原來這就是兵變，我感受著心的破碎。
花了好多天讓金寶重新習慣我，終於睡回我身邊，上廁所時也會來巡邏。驕傲地跟室友宣布：我們復合了。無法用言語溝通的愛真痛苦。
養貓後突然有些理解母親，對一個生命負責真不容易。看到金寶挑食我會像長輩一樣碎念：「花那麼多錢買的罐頭，怎麼可以剩。」怕牠沒吃飯，怕牠生病，怕牠不愛我。
第一次去看獸醫時，醫生叫我金寶媽媽，當時心裡那份衝動跟虛榮，像是被屬下們喊了一聲：「董事長好！」我的晚餐少吃一點沒關係，但金寶的結紮手術要做最好的。醫生問：「要加價九百做心臟檢查嗎？」做，都做。
跟朋友怨歎在台北結紮很貴，呼吸麻醉、血液檢查，加上結紮手術，七、八千塊刷下去。都蘭朋友最近把剩下的五隻小貓也送去結紮，他說：「總共七千五。」真是物價差距，台東血檢好便宜。
朋友說，當然沒有血檢，直接結紮了。他第一隻貓也是做好做滿，養到第二隻後，覺得其實基本的就好。他總共有八隻貓。
想到母親，她也養了五隻小孩。最大的兩隻，從小學鋼琴補才藝，第三隻開始，經濟條件開始力不從心，學的基本上都是不花錢的東西。
如果我養了第二隻貓，能一直給牠們最好的嗎？我的愛能夠平均分配嗎？母親當媽媽時，也這樣煩惱過嗎？
收養金寶半年後，長達九天的春節假期來臨。看著網路上無數人瘋傳的影片：當初說不能養貓的阿嬤或爸爸，最後都是最疼小貓咪的人，Happy ending，可喜可賀。我決定把貓帶回家，只要相處久了一定會愛上金寶的吧。賭一把。
才知道網路上的成功案例都是倖存者偏差。
先在群組通知過，但沒有獲得正面回應。母親來車站接我那天，問我揹著的東西是什麼。
「是機器貓啦。」想要開個玩笑，但好像不好笑。
到家後，母親要我把貓養在門口，不得帶入家裡。我說不行，貓不是狗。我們吵了一架，那是高中畢業後第一次跟她吵架。母親說：「這是我的房子。」我說：「金寶是我的家人。」最後母親讓步，接受我今晚把貓放在室內的陽台，但隔天要把貓送到其他地方。
母親離開房間前，突然意有所指地回頭對我預告，如果我之後因為外面的人這樣對待她，就不要回家了。
就在那瞬間，大腦冒出一條無法撫平的界線，我跨越不了，發現自己再也無法開口對她多說些什麼。那時我突然明白，母親大概弄丟真正的我了。
隔年春節，沒有再把金寶帶回老家。姪女們圍著我問：「姨姨，小貓咪呢？」真佩服小孩子的記憶力。本來就不該期待金寶會被所有人喜愛，但又有些暗爽，我的貓可愛到讓你們惦記一年是吧。
今年過年，回家才知道住在老家的二姊跟時常返家的妹妹都與母親吵架了，為了一些長期累積的不滿。因為我總是待在台北，最後才知道這些事。我回想，除了金寶事件，近年我與母親沒什麼衝突，回家聊些雞毛蒜皮的事也都挺開心。也許保持些距離才是好的。
據說吵架當時妹妹對母親說：「三姊現在是我們五個裡面最成功的，就是因為她從不聽妳的話！」我聽了妹妹轉述，忍不住吐槽，你們吵架就吵架，別提到我吧。何況我一點也不成功。
母親大受震撼，後來在群組發表聲明：孩子都大了，她會放下跟放手。最後分享了座右銘：「守時守法守信善良感恩用心過日子。」
後來我去關懷母親，她哭著說，她對我們的愛我們似乎無法理解，那我們對她的愛她也感覺不到了。
想起過年前，正在學習靈性療癒的朋友來家裡玩。朋友牽著我的手，閉眼許久後說：「妳的人生課題是無條件的愛。」
我笑出來，愛怎麼可能是無條件的。什麼都是有條件的，要得到什麼，就要付出什麼，不能期望別人無條件愛你。
朋友指著金寶：「妳對牠不就是無條件的愛嗎？」
大年初三跟著母親去遛狗，後來她已經能熟練地獨自解開鐵鍊，但黑皮照樣是一路狂奔。產業道路上，母親被狗拉著跑，邊跑邊笑。「女兒抱了貓跟著跑上去。」想像了這個場景。
我始終沒有跟著跑。看著一老一狗的背影，兩個黑點在田間上下晃動，被夕陽包圍後拉出兩道長影。覺得這個視角挺好，太近反而就影響構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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