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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黃胤諴/出遊
圖◎薛慧瑩
◎黃胤諴 圖◎薛慧瑩
父親開刀前我們有過一次全家出遊,趕上夏蟬尾聲,灰濛濛的日月潭。
是殘障協會一年一度的自強活動。年年舉辦的活動,父親卻不一定年年參與,是我說一起去吧,我從沒去過日月潭,拗不過我的慫恿,父母才勉強答應。
其實是念及許久沒全家出遊了。自從父親為腰的痼疾所苦,不耐久坐、久站,他便對出門提不起勁,遑論遠途的旅遊。考量日月潭的遊程平易,且與協會同行,行程交通皆有安排照應,才讓父親母親稍微放下顧慮。
上回這般跟著父親參加協會活動已是三十年前,學手語、學畫畫,從前的活動似都是為孩子們設計的,如今細想才覺是我的視角改變。而時隔多年再隨父親參與活動,跟著他點頭微笑,只是迎面而來的招呼,已都是我不復記憶的姓名與臉孔。三十年過去,我發現自己仍是團裡最年輕的成員,想來也有些玩味,相較其他團體活動同行的多是伴侶,殘障協會相偕的組合則多屬親子:年邁的父母與他們坐輪椅的中年孩子──照顧者與被照顧者──反之也可能成立的關係。恰似遊覽車的座位安排,前車是家屬團,後車是輪椅團(為載輪椅經改裝的客運),兩輛遊覽車一前一後上山,這樣的出發,與一般合車湊團的旅遊沒什麼不同,惟獨輪椅乘客們上下車稍費時些。
如同童年的畫畫班,多數同學的手指不擅抓握,老師便指導他們用腳趾夾住畫筆。起初以為不慣習的,時間的體感,久了也養成自然。
考量多數團員行動不便,遊覽車停在向山遊客中心,地景與建築相融的景點,驚歎這風物的構成,人在這中間隨處一站,只能發覺自己的渺小。而眼下處處可觀的,亦可處處憩息。身兼領隊的理事長一邊提醒集合時間,一邊嚷聲:「方便行走的朋友,可以步行六百公尺去觀景台看看哦!」見大家沒有移步,他又補充:「不方便走的朋友,在遊客中心乘涼拍照也很好啦!」而理事長自己屬於不方便走的,見人就遞茶水,熱心指著廁所與遊覽方向。
日月潭遊客不比想像多,甚至有些異樣的冷清,輪椅所到之處,人群便鴨扭似地讓避開了。往觀景台的步道無蔭,團裡一些行動方便的人走得快,已經折返回來,微笑與我們招呼,唯多數的輪椅者並沒有一起來。父親途中只休息了兩次,一路上沒有依靠拐杖,狀況甚好。見父親稍得信心的樣子,母親這才展眉,寬慰地笑著──對他們而言,出遊始終伴隨著心理負擔吧,一直以來,家中氣氛總與父親的身體狀況廝纏一塊。
難得的全家出遊,雲山共色的遠天,潭水也是陰的。腳踩著懸臂式的觀景平台延伸入潭,隨著身邊遊客零星來去,視野也同感著震顫。無風潭上,遊船彎來掠去,引擎隆隆如遠雷,一切激越情緒,遠觀了,也都是彼此讓避的水紋,我們凝望著潭面良久,看水波一層層盪來,又緩緩散去,冥冥然也似夏末的蟬聲。
開始工作頭幾年,聽朋友談起出遊,總充斥著小資的想像,言談輪換的地點多是鄰近亞洲國家,偶或聽誰去了更遠的哪裡,無不投以欽羨眼光。那幾年我哪兒都沒去,收受來自四方的明信片,偶或聽朋友問:所以你都不會想去哪裡玩嗎……?
看過潭水,就是返程了。
時過中午,我們在交流道旁一家餐廳用餐,與其他旅遊團拼湊著合菜席,紅塑膠布大圓桌,八菜一湯的大鍋飯,眾輪椅一近桌,就占了兩倍的座位,大伙彼此擠擠讓讓地,騰出空間差不多一對扶持的容量,無怪乎愛心票總是半票兩張。理事長高聲宣布有加菜喔,一邊唱名贊助單位,掌聲此起彼落,伴隨著拆開免洗筷的窸窣聲,氣氛鬧哄哄地。
「一年就等這一天啊,可以出來透透氣──」鄰座的中年男子咧開嘴,主動朝父親搭話。這趟旅行他獨自來,入座時,他朝母親與我點了點頭,朗聲說他也有個女兒呢,剛上國中。
男子似剛加入協會,或許是將鮮少參與活動的父親認成新人,熱情地招呼著。菜肴一道道上桌,他的話匣子也沒停過,聽他喃喃往昔遊覽日月潭的景象,談起潭中拉魯島的水位如何隨著年代起落,一切都不一樣了哪。男子歎了口氣,話鋒一轉,聊起自己如何受傷,又如何四處求醫、復健、嘗試使用輔具,最後仍不得不放棄原本的廚師工作……
直到水果上桌,他的筷子仍遲遲未動。
「真不是滋味哈。」男子苦笑著搖搖頭,用缺了手指的雙掌托起飲料,為自己和父親斟滿紙杯,然後托起杯子,一飲而盡。
是這樣甜飲澀嘗的時刻,拉長了沉默。隨後,他轉頭問父親:「那你呢?」
從小到大總有許多這樣的時候──聽旁人問父親:「你的腳是怎麼了?」我沒聽見的時候想必更多。那些探詢的眼神,有時帶著好奇,有時帶著複雜的同情。
那你呢?
小時候的我不覺得父親有什麼不同,總是旁人反覆的問句,使我意識到父親是有些不同的。難言是否由相似經歷之人問起那不同,能使我聽了稍稍好過。即便這種微妙的同類認知感之於社會的保障意義其實更勝心理。心理性的先天,與後天,直指肢體經歷的。來到殘障協會的人,各自背負各自難以「脫身」的來由,來到這裡,或許尋求資源,或許渴望得到理解。而父親的腦性麻痺,彷彿一個註定踉蹌的名字,那甚至不算病,但跛行是太顯眼的標籤,直陳自身的失調,兼是物理與心理的,遭遇亦然,能出門多不容易,能出門的殘障者都算輕度的,更多是連自理都需旁人協助的人,遑論出門謀職與出遊,遑論一切甜飲般、小資的想像。
傍晚已感秋涼。回程在遊覽車搖晃中聽鼾聲起落,與一群陌生人湊團出遊的感覺,既疏又親。在搖晃的暮色中我隱約聽母親對父親說:「等你退休,我們就能常常全家一起出遊了──」我沒聽見父親的回應,思緒浮沉著回到了童年的畫畫班與手語班,父親帶我認識他所參與的團體的起初,那是我什麼都還不懂的年紀,做為全家的重心,那時的他步伐僅略顯蹣跚,還未因照顧中風的爺爺而傷了腰,也還未因腰傷而致瘸步與卻步,更未遭逢失業與艱難的再就業。轉眼三十年過去。
小時候是父母帶我遊覽,壯年後是我陪父母續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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