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 廖偉棠/黑夜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 - 重看《頤和園》

2025/06/04 05:30

【自由副刊】 廖偉棠/黑夜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 - 重看《頤和園》《頤和園》,婁燁執導,郭曉冬、郝蕾等主演。「是一個少女的成人禮,也是婁燁他們整整一代人的青春記憶。」
(聯影電影提供)

◎廖偉棠

《頤和園》穿插六四事件等社會背景。(聯影電影提供)《頤和園》穿插六四事件等社會背景。(聯影電影提供)

《頤和園》無疑是一部偉大的電影,無論是關於革命還是革命的祭品,無論是關於情欲還是對情欲的悲憫。余虹和李緹,這被獻祭的一體兩面,充分地銘刻了一代人承受的黑暗和選擇的光。

最近《頤和園》在台灣修復上映,時間就在「六四」三十六週年的前夕。我除了第四次重看電影,還意外地在網上找到了最原初的劇本,兩相對照,五味雜陳。

就從余虹說起。「我姓余,多余的余。」(編注:餘的簡體字為「余」)雨中騎車被撞的余虹,醒來回答警察的詢問時這麼說。這是原劇本裡沒有的一段。劇本裡余虹家在河北玉田,不是電影裡吉林延吉朝鮮族自治州的圖門,她也不是朝鮮族。

我們不知道為什麼最後婁燁決定讓她和初戀曉軍是朝鮮族人,也許做為中朝邊境的圖門比中原的玉田更加邊緣,朝鮮更邊緣,而和電影裡的1989最貼近的一個搖滾歌手,崔健,也是朝鮮族,他的〈一無所有〉被電影裡趕赴廣場的大學生們直接唱出。朝鮮人比漢人剛烈,這也是公認的「刻板印象」。

余虹在虛構的「北清大學」不知道念什麼系,看她有選修古典文學,應該是中文系吧,那麼她應該也知道瞿秋白的作品《多餘的話》。瞿秋白在中共黨史上,也是一個邊緣人。

余虹在《頤和園》裡是主角,但在做為時代背景的1989民運裡,是個不折不扣的邊緣人,她自己也覺得自己的多餘。電影所提供的她的視角,相對於較積極的參與者若古、周偉甚至被捲入的冬冬,更為悲傷和麻木。她在事態最惡化的前夕和前來尋找她的曉軍離開了暴風眼,劇本裡寫了一段她為了營救因為攔軍車而被捕的曉軍,而求助若古的戲,婁燁很明智地在電影裡刪掉了,她只能赤條條來赤條條去,來去同一班綠皮火車,北京如春夢一場。

春夢了無痕嗎?不可能。余虹當然也是六四的受害者,那一場失敗的運動連同曾經孕育過它的種種自由(性自由只不過是最簡單直接的一個派生品)與渴望,將成為煎熬余虹餘生的慢火,讓她不時痛苦地煎熬,痛苦地乾枯。在余虹與最後一個「戀人」吳剛的交往中,有一個鏡頭饒有意味,余虹想抽菸,吳剛遞過來的打火機卻打不著火,余虹慘笑著說:你的火機打不著火。

火再也點不著,這是革命之火也是愛情之火的隱喻,當然。但如果對比原劇本看更加意味深長,原來「打不著火」的隱喻並不屬於最後一名的吳剛,而是早就兩次出現在第一名的曉軍那裡。

第一次是籃球場鬥毆前,曉軍想騎摩托車離去,「可是打不著火,試了好幾次都不行,搞得曉軍很惱火,圍著車亂轉,然後猛踢車的輪子」,電影裡緊隨其後的野地做愛,在劇本裡發生在第二天曉軍送余虹去坐火車時。兩人忍不住在車站附近的荒草叢裡做愛,但匆匆來臨的火車令性愛中斷,余虹跑去趕車,曉軍狼狽不堪,接著又發現余虹的包忘記了拿──

「曉軍見此停了下來,又提著包往回跑,跑到自己的摩托車旁,將包放上車,開始啟動摩托車,可是又是踩不著火……他的身後列車已經慢慢地駛離站台,余虹還在向他大叫著,曉軍急得不禁回身朝移動的列車大叫著:知道啦!這一叫摩托車啟動了,曉軍騎車在草叢裡追趕著愈來愈快的火車……」

這兩段在電影裡都被刪改了,但這卻是我唯一覺得刪了可惜的部分,因為這暗示著在彼時的中國,打不著火並非革命熄滅後中年人老年人的悲哀,而是早已埋藏在青年血性之中的陽痿。這是清醒的婁燁不無悲哀的預言。

在電影裡的所有六四倖存者,都不是英雄,她們都是被裹挾進這場暴力裡的傷者──婁燁多次在訪談中把六四比喻為一場不成功的性愛,我非常不認同這種不倫不類的說法,學生們期待的是一次平等理性的對話,以能促使掌權者反省及認可前者的自由,掌權者卻如家暴一般執行家法否定了一切。不過在拍攝裡婁燁呈現了一些難以觸摸的真實:倖存者的大多數都屈從了家暴,換上軍訓的衣服鬧哄哄地繼續跑來跑去,徒然等待下一次逃逸。

真正意識到六四對自己的意義的,是出國後自殺的李緹。劇本裡她並非自殺:

「周偉:該死的烏鴉。

那些鳥飛過李緹那邊的頭頂天空,李緹仰面一直看著那些鳥,身子愈來愈向後仰,嘴裡自言自語道。

李緹:那不是烏鴉。

那些鳥嘩地飛過李緹的頭頂,李緹猛地向身後轉頭看那些鳥,身子一下子失去平衡,摔下樓去。」

似乎是個意外,但又是必然的意外,因為李緹一生都嚮往這些鳥。電影裡李緹是衝自己愛過的兩個男人一笑,主動往後摔下去的,是自殺無疑。對於信奉卡繆的一代來說,自殺是個進取的行為。她的墓誌銘更表明了婁燁的態度──李緹在柏林的墓誌銘上寫著:「無論自由相愛與否,人人死而平等,希望死亡不是你的終結,憧憬光明,就不會懼怕黑暗。」

而余虹,用另一種方式表示了這種進取,她的日記寫道:「人其實是願意孤獨的,人也是願意死的,要不然,為何偏偏與最心愛的人作對,為何對眼前的一切漠然,而去注目永不可期的事物呢?」永不可期的事物是什麼?除了自由,我想不到其他名字。

1989年,有一位詩人也選擇了自殺,他叫海子,他的詩不合常理地出現在電影裡,做為余虹認識周偉的背景。之所以不合常理是因為海子自殺於1989年3月26日,六四之後才廣為人知。但無論海子做為1989的象徵還是他的詩做為電影的隱喻,這一幕都必須逆時間地出現。

劇本裡寫道:「不一會兒,一曲終了,一切都安靜下來。接下來是一個詩歌朗誦會。一個梳著辮子的女孩正開始朗誦一首海子的詩:「我走到了人類的盡頭/也有人類的氣味──/我還愛著。在人類盡頭的懸崖上那第一句話是:/一切都源於愛情。/一見這美好的詩句/我的潮溼的火焰湧出了我的眼眶/詩歌的金弦踩瞎了我的雙眼/我走進比愛情更黑的地方/我必須向你們講述 在空無一人的太陽上/我怎樣忍受著烈火/也忍受著人類灰燼」

這是海子悲壯的長詩劇《太陽》中的一段。但在電影裡,女孩朗誦的是另一首海子的詩,更加幽暗的〈黑夜的獻詩──獻給黑夜的女兒〉:「黑夜從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光明的天空/豐收後荒涼的大地/黑夜從你內部升起」

電影裡只讀了這第一段,後來在婁燁的另一部電影《推拿》裡出現了這首詩的第三段:

「豐收之後荒涼的大地/人們取走了一年的收成/取走了糧食騎走了馬/留在地裡的人,埋得很深」

而這首詩的第五段是這樣的:「黑雨滴一樣的鳥群/從黃昏飛入黑夜/黑夜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

是啊,黑夜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六四如此慘烈、如此失敗,為何讓婁燁和八九一代惦念至今?不是僅僅為了哀悼和忿恨,更多的是因為我們在那麼一個錯誤的時代,真實地愛過,它鑄造了余虹和李緹的意義,也鑄造了我們的。●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發燒文章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