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蕭宇翔／純園

圖◎黃子欽

◎蕭宇翔 圖◎黃子欽

．

「知識是有罪的。」──高爾基

．

1

八十年來生長在

同一塊土地上

果子可食用，風乾的葉

和花，沖泡一壺茶

那木質多細膩

就做成筷子或手杖

．

從日出到日落

走入萬葉所篩漏的

陽光下

曾有無數雙眼睛

這樣照看它，想將它

修剪為一株溫馴的

圍籬植物就可以

．

2

一隻溫吞的銀腹蛛

曾攀附其上，羅織它

清澈的語言，無聲的網

．

「讓我最傷心的，這樣一個

外文系的人，生性浪漫

個性颯爽，無條件陪伴

我，最好的朋友就是他」

．

就是他

以冷靜的筆端

上繳報告：

「一九八一年

台獨。擴大駐偵

清查。可疑目標

溪洲國中教員。吳

於案發當日上午

七時許。曾到學校

隨即離去。」

．

還有聯絡嗎？

．

「這樣的好朋友

沒有差，我們就應該

體諒他有他的恐懼

和哀傷莫怪他」

．

3

我看見蜜蜂

在樹蔭下工作

觸目所及的黃花

牠逐一停駐過，有陣風

打亂了牠的節奏

而這樣的事又有多少人看過

牠消失在一陣風中

．

《美麗島》《夏潮》《暖流》

阻斷，查禁，燒毀過

換了名字重新

試著環流

繼而

書店和印刷廠

循線沒收，壓入鐵盒

夾板的最底層

那些字

曾清如純氧

那些目視，曾烈如冥火

而這樣的事又有多少人看過

《群眾》《深耕》《無花果》

．

4

「總想有點用途，細緻，周詳

處處小心翼翼；滿口高談闊論

但有點愚魯；老實說，顯得可笑」

．

艾略特笑話著的

是戀人？還是作家？

．

「但作家，是世界的戀人

且正是戀人

創造了這個世界」如果

我這樣辯解──

．

5

走在抿石子路

他的書屋，通透，發光

．

走入烏心石

和桃花心木

．

我跟在他的身後

慶幸於

．

漫步在

空氣相對輕盈的時刻

．

在他一生的

傍晚時分。他說

．

他並不避諱於信仰

那麼此刻，他就最像

．

維吉爾，帶但丁

走入那森林

．

當灰太陽

潑灑溪洲的紅土上

．

每個人

都抱了他一下

．

浸沐於告別後，啟程前

片刻的自由，與慌張

．

我們已行經地獄

為的是朝向天堂

．

但天堂，從未開放

因為我們聽取了

．

這些故事，做為罪

與罰。因為聲音總是消逝

．

故事，總是遺忘

如死亡。雖然故事尚未

．

發生在我身上。唯有

聽取並講述

．

讓聲音延長

直到故事消弭在

．

在輕盈的空氣中

．

下一代，下下一代

或許才有真正的天堂

．

6

我曾好幾次這樣開車

前往又離去，在純園

．

老師的背影在加速中

愈來愈小，我感覺自己

．

像個情報員，只不過

站在老師的一邊，一名

．

雙面諜，表面上

向文學輸誠

．

實際上，熱愛著我的敵人

並將生命做為任務

．

去觀摩，去搜羅，去發問

當我聽見車窗外

．

綠葉緩慢地滋長

一隻畫眉

．

倏爾停駐

在後照鏡上，牠

．

彷彿是隻蜜蜂

嗅聞到無形的蜜

．

而我，在風中搖曳

．

看那閃爍的羽毛

在狂風下流動，剝復

．

這亮麗的鎧甲，會否

潰於一夕，使我難免憂心

．

開口的瞬間，牠振翅而飛

掉入鏡中，牠愈來愈遠

．

只留下一道哨音，響亮

清脆，混合著窗外

．

綠葉滋長的聲音

．

在更內部的飛行中

牠必能率先感應

．

某時這一刻

拓寬了的空氣

．

註：末四句改寫自里爾克〈杜伊諾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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