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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我和我的行李箱.7之1】 鍾文音/憶我那裝著心的行李
圖◎王孟婷
編輯室報告:
你是哪一派呢?輕裝上路,還是把家當扛在身上?旅行旺季來臨前,我們邀請七位作家:鍾文音、郝譽翔、鍾怡雯、凌性傑、李桐豪、黃麗群、寺尾哲也,慷慨打開他們在路上的行囊――旅行既是日常,也是非日常,看作家們如何摺疊自己,成為地球上的移動;並且每一位都分享了他們必然要裝進行李箱的物件,由插畫家一一繪出,今起陸續刊登,敬請鎖定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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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文音 圖◎王孟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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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用壞過多少行李箱?幾乎就像搬家,三搬當一燒。行李箱也是,換過一、兩次輪子後,就差不多要汰換了,但汰換時卻捨不得,因為行李箱跟我四處征戰,每一個刮痕都是風塵。
然而就像有些記憶,已成雲煙,有的則深刻至行李箱本身彷彿也有了自己的生命意志。猶如塩田千春的裝置藝術展,她在復古的行李箱內部裝上馬達,然後將一個個行李箱懸吊在紅線下,待馬達驅動後,每個行李箱移動,互撞出音響,有如是一場場快樂旅行與哀傷逃離的對話,行李箱成了旅者的身分,在邊界與認同之間擺盪。
旅程決定行李箱的大小與樣式,和年紀成反比。年輕時一只背包就可走天涯,甚至也不多帶衣物,習慣在當地買便宜東西,一路用著,一路丟著。
獨自一人出入歐洲許多國境的經驗之後,就更避免用行李箱,會使自己累死。尤其搭火車,往往接駁時間短,有時還得用跑的,這時就會怨恨起行李箱的不便,有回就因走太快而使行李箱從樓梯滾下,還好樓梯下沒人,不然砸到人就太可怕了。
為此,我後來一個人旅行多國時就用背包代替行李箱,真正地當起背包客了。
旅者永遠有一條回歸的線,既模糊又清晰,就像是旅者在邊界與邊界的無身分過渡狀態,一種不存在的存在,或者存在的不存在,滾入異族異語之地,逐漸也有一種異我感。
行李箱也有其命運,每回抵達機場,在輸送帶轉盤中總彌漫一股焦慮感,深怕行李箱被人誤拿或在轉機中丟包。尤其太相似的行李箱,就像大眾臉,容易被誤認。在輸送帶上,看著旅人纏繞在行李箱上的各種辨識物:綁上腰帶的,寫上名字的,繫上祈福物的,貼上各種貼紙的……其中包裹防刮透明套的往往是名牌貴重的行李箱,在輸送帶旁看著這景象我不禁莞爾起來。
很多人最初買行李箱經常考慮黑色,因耐髒,但據說黑色行李箱也是最容易被拿錯的。我用過的行李箱也有黑色,後來用無印良品的白色行李箱多年,直到那只白色行李箱有回在美國旅行時邊角破裂,難以修復,只好丟棄。
行李箱最容易壞的地方就是輪子,尤其太久沒使用時,輪子會氧化碎裂,但邊角碎裂是我第一次遇到。後來再買還是買了同款白,一眼就能在輸送帶上看見美麗的行李箱。
旅途也曾被偷過行李箱,那是在漫長的印度旅行時,上火車,入座後,我就用事先準備好的鎖鏈,把行李箱綁在座位的椅子下。在漫長搖晃中,進入了昏昏欲睡的迷魅狀態,不知何時醒轉,發現椅子下竟只剩鎖鏈,行李箱不見了。
行李箱成了陌生人覬覦之物,流落他鄉,我想像著印度孩子如何拆解我的行李箱,拿出裡面的泡麵餅乾吃著,少女也許也穿上我的衣服。
有一回在所有旅客都散了,輸送帶的行李箱也空了,而我的行李箱卻遲遲沒有出現,不禁想是否又發生轉機轉到不知何地時,一個女警走了過來,她對我說,方便妳跟我走嗎?忘了當時她用的正確詞語,總之她的意思就是跟她走就對了。我跟著她進入桃機的小警局室,她問我行李箱是否裝有違禁品?
違禁品?沒有啊,我腦子轉啊轉的,行李箱怎麼會有違禁品?
然後她說,妳的行李箱是否有裝一個動物頭骨?
我敲額一記,想起要離開聖塔菲時,一個美國藝術家朋友送了我一個沙漠的鹿骨頭,他走了很久的荒地才撿到的。像畫家歐姬芙畫作裡的鹿骨頭,完整而白皙,非常美麗。
我點頭說,是,裡面有一只鹿的頭骨。
她說這不能攜帶入境喔。
那怎麼辦?我問。
有兩個選項,如果妳捨不得千里迢迢帶回來,那麼妳可以下次要出國時把它領出境。
下次?不知什麼時候,我說。那時已是我旅行世界的晚期,加上母親漸老,我知道下次意味著遙遠且未知,不像年輕時可轉身即天涯,再見即海角。
所以還有另一個選項,就是放棄。
我點頭,雖然很不捨,那物品有著朋友之情,歲月之痕。
女警遞給我簽署放棄的單子,我簽了名字。
女警接過單子後,對我微笑著,說了句,啊,妳是作家。
文青女警,我聽了心裡高興,頓時忘了鹿骨。
下回如果還要帶這類物品回國,妳可以先在當地上漆或加上些其他效果,這樣就可以當藝術品入境了。
我點頭道謝,心想有這麼美善的女警真好。後來我出入境桃園機場時,經常會想起這個陌生女警以及被丟棄的漠地鹿骨。
當然沒再遇見她就是好事。
在國外,因一個人旅行也常被特別盤查,可能沾滿風霜的波希米亞女郎給人一種不安全感。有一回我的行李箱帶著很多還沒使用的上漿畫筆(以前我在旅行時如時間長,偶爾我會寫生作畫),結果被海關人員將每一支筆都扒開檢查,彷彿筆毛裡藏有毒品似的。為此,畫筆也就分岔了。以前旅行還會帶正露丸,黑丸子長得怪又氣味怪,很容易被問是什麼,從此也被我列為絕對不帶之物。
我最誇張的一次行李箱超重是旅行大溪地時,我買了三只超大型深海貝殼,無數的小貝殼,各種美麗紋路的石頭,還有一只鼓,彷彿我把整座波里尼西亞群島的海都給移回了島嶼。
一個人旅行世界如此久,很多人一定以為我是打包高手,但我其實還是不太會打包,但我會買各種大小內膽以分裝物品,這使得打包變得輕鬆些。
曾有回參加我極少數的團遊,同遊者打開行李箱時,聽見熟悉的簌簌摩擦聲,我轉身笑了起來。她的行李箱裡竟全是用紅白條紋塑膠袋裝著分類小物,這讓我想起母親,她也經常用塑膠袋分裝物品。
但母親用的行李箱則非常好,我保存一只復古行李箱多年,行李箱有皮革裹在邊角,耐用且好看。
行李箱裡必帶物品有備用鞋,摺疊吹風機,鋼杯,煮水用的電棒,泡麵與濾掛咖啡包。我在打包時也會想起童年時和母親的移動旅程,從小就被母親當行李般地跟著她四處移動,南北奔波。後來母親也變成我的另類行李,相依為命,甜蜜的負擔,美麗的苦痛。母親的年代,她的行李箱裝著什麼必要之物呢?這一想,突然往事的生動形象轉動起來。
藥品是母親必帶之物,她經常旅遊也帶藥品回來,且把理由推給我,說是替我買的。尤其她去中國大陸、香港、泰國與日本團遊時,總是瓶瓶罐罐裝滿行李箱,彷彿她是出國採藥,而不是去旅遊。
這不禁讓我想起我出過唯一的一本圖文書《裝著心的行李》。心,是最大的行李。行李裝著心,心的違禁品是掃描不出來的。故里與他鄉,兩輛時空列車總是交錯,擦出懸念者的相思火花。自此,行李箱裝的是物,裝的是鄉愁,裝的也是回憶。
這永遠秤不出重量的重量,總是超重,總是讓旅者甘願帶出去又甘願扛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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