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沉默炸藥】 韓麗珠／貓回來過

◎韓麗珠

◎韓麗珠

貓離去後，每個清晨，我都為貓水碗換上新鮮的水，代表家貓的工作停薪留職。等待不一定期求回報，正如世間所有的思念，從來都是一個人的事。

有時，在深夜關燈之後，我躺在床上隱約聽到客廳有聲音，便感到是貓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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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貓的雷達。當我深夜坐在餐桌前工作，好幾次聽到身後的廚房傳來膠袋的窸窣聲，只是告訴自己，或許是什麼掉落在袋子裡罷了。

不久，我坐在沙發聚精會神地閱讀，忽然看到眼前的地面有一隻油亮亮的巨大棕色身軀在急竄而過，不禁低叫了起來。即使大甲甲（我無法寫出牠們的真實名字，寫下如同召喚）沒有臉，還是有著不同的個性，從牠們的步姿或面對人的反應會能看出來。牠的身體語言就像在說：「請你假裝看不到我。」在極度驚慌之中，我分成了兩個我。一個我反射動作般抄起附近的一疊紙捲成棍狀，另一個我想要閃身逃開。一把聲音清晰地從腦袋深處響起：牠無法傷害我。大甲甲在拚命尋求可供藏身之處。因為貓，多年來我家都沒有任何殺蟲劑。即使貓不在，房子仍然維持著貓在時的狀況。我找到一支朋友用泡著酒精的藥草和天然精油做的驅蟲噴霧。「對著大甲甲狂噴，酒精沾溼了牠們的翅膀，便飛不起來。」朋友說。大甲甲逃進廚房，在雪白地磚的反映下，牠狂奔的腳又高又多，就像在說：「我只求三餐一宿，不要殺我。」只要剝去皮相，其實甲甲和貓也有相近之處，當朋友來我家探望時，貓也是以相近的跑姿，逃到床底下，我當然不會捕捉和勉強。如果我有兩個我，會不會也是一個極愛貓，另一個會在神志不清的情況下，用殺蟲劑噴貓？我沒有告訴過貓，這才是我不會添置殺蟲劑的真正原因。我無法答允大甲甲的要求，因為貓已不在，世界變得很可怕，我常常瀕臨崩潰。慈悲要在定靜中才能生起。我用漂白水對著大甲甲狂噴，其中一次射中牠的翅膀，牠躲在冰箱後。我記得那裡放著兩個甲甲藥餌盒。

我退回客廳，忽然絕望又怯懦，只能對著空氣高呼貓的名字：「白果，有大甲甲啊！」我沒有說快來救我，貓能讀心。不一會，我看到大甲甲爬出來，在廚房低飛。我感到眩暈。牠飛快地在客廳中繞了一圈又一圈，我趁牠仍在地面，用天然驅蟲噴霧對著牠狂噴。大甲甲的生命力非常頑強，從餐桌底跑到書櫃旁，又從書櫃旁逃至貓餐桌，再從貓餐桌落荒跑到沙發旁，抵達另一個書櫃後，曾經試圖往上爬，可是，這一路上，驅蟲噴霧都像暴雨般落在牠身上，牠又跌回地面。最後，牠返回沙發旁，當牠爬到我最心愛的長毛地氈上時，我忍不住嚎叫起來。以往，貓經常對著爬到高處的大甲甲發出像狼般的嚎叫。但跟我的嚎叫不一樣。當我無法壓抑叫起來時，我分成了兩個我，一個在瘋狂的狀態裡，另一個異常冷靜。那嚎叫夾雜著極度惶恐、憤怒和傷心，貓為何這樣就死了？貓為何不再在這個房子？理性的我知道所有生物不免一死，而歇斯底里的時候，所有無法被理智縫補的創傷全都從潘朵拉盒子噴發出來。我用手上的紙棍子追打大甲甲，好像沒有打中牠，但不知為何，牠側身軟倒地上，我再打一下，牠反肚了。不知道是被驅蟲噴霧浸死，還是被我的叫聲嚇死。

共處八年的貓死去時，我感到末日臨近，有一部分的我也死了；我初見大甲甲，就不得不大開殺戒，牠死時，我感到牠把我從恐慌的邊緣拯救回來。我活了回來。牠終於死去。我從紙棍子掀出一張紙覆蓋牠，再把貓抓柱壓在上面。我害怕牠的屍體。

剩下來的夜，逐漸平靜的我，又生出了一點仁慈之心，在心裡祈禱祝願大甲甲離開軀殼後，順利進入無限的光和愛之中。這樣的祝福帶給我勇氣，處理貓抓柱下的屍身。

或許，貓回來過。●

■【沉默炸藥】隔週週一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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