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謝瑜真／投接球遊戲

◎謝瑜真

◎謝瑜真

父親的一生似乎常與火有關。

二十五歲，當我學會抽菸的時候，我想到的是這件事。當時被朋友提醒，才發現要過年了，然後我又想起，我爸還不知道我現在會抽菸這件事，過年回家期間我要怎麼辦呢。

「爸爸要是知道你會抽菸一定會罵死你。」姊姊跟妹妹在群組裡那麼說，藉機想叫我戒菸。仔細想想，這輩子我唯一逃避的人大概就只有我爸吧。我這個人，每次跟覺得重要的人發生關係危機時，總是用直球對決――直接跑到對方面前，把名為「問題」的球丟出去，不論對方想不想接。因為我總覺得如果不在那個剛好的時機投出球的話，我們之間的關係就會被那道距離給殺死。這樣其實不太好。這點遺傳到我媽媽，我媽媽的直球，總是又狠快又疼痛地砸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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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從沒跟我玩過投接球遊戲。

印象中他很沉默，對孩子的事採放任主義，並且總是在抽菸。玩電腦的時候、吃便當的時候、開車的時候。連阿公去世那一天，他也抽著菸若無其事跟葬儀社的人談笑風生，一滴眼淚也沒掉。就是這麼一個鐵打的人。事實上，他也曾經打過鐵，據他所說，他年少時曾在廢五金工廠工作，必須將電器內的金屬解體，以大火燒熔。

我一直覺得自己不太會落淚這點是遺傳到爸爸。在媽媽過世之前，我從沒看過他哭。最接近的一次是在阿嬤的告別式上。那時家屬站成左右兩排致意的時候，我看見對面排的他突然背對我們走到一旁，待他站定時，已變得像根針這麼小，他佇立在遠處，雙肩像風中的蘆葦一樣抖動著。當我意識到他在哭時，我轉頭想跟旁邊的媽媽講，卻看見她直直望著爸爸的背影，早就哭得滿臉鼻涕眼淚。

我那時嚇到了。我那時還不懂得什麼是愛。後來發現愛這種東西可以讓你不用投接球，就能直接將你擊殺。

有時我覺得，親子之間之所以難以斬斷並不是因為血緣，而是因為世界上並沒有人百分之百是鐵做的。

媽媽過世那天，我跟妹妹一回家便看到爸爸，他背對著我們在抽菸。過了一會兒，他向我們走來，用史上最堅定的步伐，在我們面前站定之後，他開始哭了起來。「是我沒有照顧好媽媽……」

媽媽告別式那天，我們都被大火燒過了。從那之後，我開始躲爸爸投的每顆球。

一開始只是單純的逃避，後來我發現這段距離對我們來說反而是道防線，只要我們都不在彼此的投擊範圍內，就不會擦撞到彼此的傷口，我們就都很安全。於是我就一直奔跑，一直往看不到終點的球場邊緣跑去。

媽媽過世以後我不太回台南的老家了，並且還是一樣不太會哭，但我學會了抽菸，又更像了爸爸一點。雖然現在已經沒有吸菸的習慣，但吸菸的時間曾讓我多了很多跟人談話的機會。我曾經想過，我會有跟爸爸一起抽菸聊天的一天嗎？

我想到某天深夜爸爸突然傳訊息給我，說刊登了我作品的雜誌寄到家裡，他看了我的文章。以前，讀我被刊在報刊上的作品是媽媽的工作。只要一想到這件事，我就覺得眼眶有點溫熱，就覺得我的一生也總會在某些時刻燃起小小的火。果然，我也不是鐵板一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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