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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小令/初至地心

2025/07/02 05:30

◎小令◎小令

◎小令

三十五歲過後,更精準一點,疫情過後,忽然變得不會穿衣服。連買衣服都覺得好像要趁新鮮,還得要判斷目前(這間店或這件裳)有多新鮮,還能再新鮮多久。翻衣撥動的手勁凶殘、聲響焦躁,不輸刮舞魚鱗的力道。衣服與衣架們並未因此飛往地面,但我心中充滿魚鱗的碎裂感,看似反光般,刺痛自己的眼目,同時半混濁、半透明地看不清鏡中的自己。

時常匆匆衝進一間店,又匆匆衝出一間店。心情總是赤身裸體,好像要趕快找尋合適的遮蔽,結果又發現那份羞恥竟無從遮掩,愈發奢侈地羞恥,咬緊錢包再衝出店外,加倍赤身裸體的,是自己再狠剝自己一層臉皮:「好丟臉!為什麼要招呼我?為什麼要叫我試穿?為什麼看得到我!」

「不是啊,那麼年輕我要怎麼穿。款式太新鮮了吧,我不行啊。」但就像我同時意識到的,那是一份奢侈的羞恥,因為我從來沒有要求過。

奢侈來自於疫情封閉的保護期過後,從天而降的「穿衣困難」與「造型障礙」的病識感,讓我發現我彷彿瞬間老到不曉得該怎麼穿衣服了。

難道是心態的問題嗎?

穿什麼都不對、穿這件裝年輕、穿那件又顯老氣,可是我現在就是中年啊。為了修飾身材走樣,的體態,我乾脆選擇寬鬆的衣物,一穿就完,徹底光蛋的氣色,完全沒精神。

打開衣櫥像打開冷凍庫,看著那些一眼就在心中結霜的愛衣,曾經過往的愛衣們,深知冰凍三尺的問題。頻頻打噴嚏的我,火速關上衣櫥。唯一有自信、沒有穿錯與否的障礙,只剩下內衣褲了。

由於伴侶一直跟我說我的衣著沒有問題,我照照鏡子,還是覺得哪裡不對勁,得出一個嶄新的結論:包包不好看。

千挑萬選以為買了一個好看的包包,幾天後,驚覺水桶包的造型靈感來源,該不會是小型瓦斯桶?又買了一個斜揹包,結果不到一個禮拜,覺得每天出門像在斜揹一個枕頭。挑來揀去,總是不夠好、差一點就好,永遠沒有遇到理想的完美型。我火大到直接找一個帆布袋安置我滿腦的「為什麼」。

「為什麼這麼小?為什麼這麼多收納格?為什麼不能調整長短?為什麼這(這什麼顏色──)?為什麼要有鬚鬚(你是鯰魚還是貓嗎)?為什麼要有蝴蝶結(這拆得掉嗎)?」

寬鬆即是包容,帆布即是親切,為什麼我的羞恥還是為難著我讓我出不了門,難道我被裹小腳嗎?對呀──我再次得出一個嶄新的結論:鞋子不好看。買了一雙新鞋,結果跟所有衣服都不配。但是腳很舒服,所以我也不想管了。還有哪裡有問題嗎?可以出門了嗎?我再照一次鏡子檢查仔細,結果發現,我從頭到尾都沒有看過自己的臉,就是──我的臉跟所有東西都不配──誰知我出得了門的原因,居然是因為趕著去滅火,胸口彷彿熊熊燃燒,一熱脹到整張臉,到底是惱火,伴隨著羞恥得發火。(我到底過上多久的閉門好日子讓我可以這樣久沒照鏡子?)

我買了保養與化妝的各種工具,結果還是不對勁,到底是哪裡?我苦尋哀找了好久。啊,頭髮──我很快就放棄落髮的問題,因為是遺傳。於是,直到最近,我看人的時候,都津津有味地欣賞對方的頭皮,彷彿那才是對方真正的臉,而不是第二張臉,除此之外,頭皮的年紀,確實沒辦法用任何化妝品遮掩。到頭來,讓我陌生、赤裸、不適的,仍是疫情間極少照鏡子,使老之直接至。

「老」是一個往下的力量,只說聲「我來囉」,就日夜朝我皮肉、臉上坐下去,一路坐到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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