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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熊一蘋/可是亂馬就可以
圖◎Kengyou Shu
◎熊一蘋 圖◎Kengyou Shu
我確實記得第一次對幻想產生的狂熱,清楚到自己都感到意外。
幼稚園某天,我在午睡前看了兒童讀本。小朋友們下身穿著各種動物的戲服,要我用連連看幫他們找到正確的上半身。我沒有玩那個連連看,專注看著下半身套上戲服,變成兩腳四腳、各種動物的每一個人類,想把這些圖畫烙在腦海裡。
那天的午睡時間,我緊閉雙眼,發誓從此以後會當個乖孩子,全力向神明祈求:希望我一覺醒來,也可以變成下半身是動物的樣子。這孩子真的認為這件事有可能發生,就因為他衷心希望,實在令人畏懼。
午睡醒來,我的下半身沒有變成人類以外的動物,但八成覺醒了對變身的熱愛。《哆啦A夢》用各種道具變身成動物或其他人、《寶可夢特別篇》的正輝不小心和小拉達合體,《西遊記》的孫悟空和二郎神進行一連串的變身相剋戰鬥,這些片段都被我反覆閱讀,幻想如果我也身在其中,會選擇什麼樣的變身。
那甚至不是網路普及的時代。漫畫和書可以重翻,電視上的畫面只能牢牢刻在心裡複習。德克斯特和蒂蒂被發明變成各種動物、尤教授讓小女警和小鎮村的居民反派交換身體、被選召的孩子們被小丑皇接連變成了鑰匙圈,每一段讓我內心產生某種悸動的情節,都在我的腦海中無數次重新演出,接續、改寫。
然後,有一部分的幻象走進現實,擺在書房角落。
那是一塊《亂馬1/2》的畫板,應該是在我國小高年級左右。
原本是男生的亂馬,淋到冷水就會變成女生。畫板上的圖樣,是動畫各個集數裡,穿著武道服、韻律服、連身泳裝、花式溜冰服……各種裝扮的女亂馬。
我其實都記不清楚那塊畫板的來歷了。這真的很奇怪,當時的我連文具行門口貼的美少女戰士海報都不好意思看,卻有這麼一塊印滿裸露度更高的女亂馬的畫板。
照學校安排出門寫生時,畫板上的圖案肯定是全被圖畫紙蓋著。一個人在書房裡,我卻偶爾把畫板拉出來,認真觀察每一個女亂馬身上的所有細節。
無論這塊畫板到底是怎麼來的、就算有實用性做為掩護;我私下的反應完全證明,這塊畫板就是我人生中第一個得到的,所謂色色的收藏。
亂馬的變身不是單一事件,而是被詛咒持續影響的體質:冷水變女、熱水變男,泳池是女、溫泉是男。動畫的女體裸露尺度很大,女亂馬時不時半裸全裸、露胸露乳,我看得眼珠掉出眼眶。更讓我腦袋爆炸的是裸露的原因:亂馬堅持自己是男人,一如往常裸個上身,沒什麼好害羞。
是對可愛的女生有了反應,還是對男孩子氣的女生?或是對怎麼看都是女生、卻堅持自己是男生的女生?又或是,對男生變成的女生?這些對象看起來沒什麼不一樣,但好像真的不太一樣。
變身角色經常尋找恢復原狀的方法。亂馬尋找能維持男身不變的泉水,卻總是利用女生的身體和身分,穿上各種女性服裝,去戰鬥、潛入、色誘,甚至只是拐店家多給可愛的自己一顆包子。我對女亂馬印象最深刻的一段,沒有任何裸露或換裝,是她特地變成女生去店裡吃喜歡的甜食,說:要是男生外貌來吃,會覺得不好意思。
太奸詐了。我一度陷入憤恨。
明明常說男子漢無法忍受忽男忽女的體質,還這麼享受當女生的好處。明明大家都只能有一個性別,為什麼亂馬可以有兩個?
亂馬開始占據我的幻想。睡前闔眼,我像複習功課一樣回想亂馬第一次變成女生、扯開衣襟看著胸部的畫面,和亂馬被逼著換上女性衣服、還不忘炫耀自己身材曲線的畫面。幻想逐漸變成妄想,在將睡未睡的恍惚中,亂馬常被綁在實驗台上動彈不得,冷水淋過他身體各個部位,先是胸、再是左手或右腳、或是聲帶、或是臉,或是雙腿之間。
我開始覺得自己有點不對勁了。
我剛剛萌生的欲望,第一時間就往非現實的方向爆長。
班上男生開始討論小澤瑪莉亞和草莓牛奶,我知道自己得記得這些名字,但從來沒認真找來看過。我先在盜版漫畫網站搜尋「變身」,快速翻閱有相關標題的每一部漫畫,確認它有沒有我想要的內容,接著再搜尋「變」,在廣大到好笑的地毯上搜索欲望的火種。我還真找到了一些影響我至今的作品,あろひろし《變身男孩》、陽気婢《變性男孩》、桂遊生丸《女生愛女生》……
我開始找到一些網站,裡頭正好彙整著我感興趣的作品,有些中文、也有些是英日文。我把看得懂看不懂的文字圖片全拿去搜尋,努力找出散落在漫漫網海的每一部作品,為了看懂同人去補足原作。
我逐漸掌握到核心關鍵字:女体化、性轉換、gender switch或gender bender(有人說英文說法太多,在那些網站直接打gender就可以涵蓋)……作品雖少,但不知為何總有一些些人,在要花上不少力氣才能發現、彷彿刻意躲藏起來的網路角落交流資訊,讓我深感溫馨。
而這,同時,也讓我意識到:等一下,我該不會在做一些超級見不得人的變態行為吧?
那時網路跑得慢,盜版網站一張圖要等一輩子才跑得出來,我把派得上用場的圖全都存進資料夾。資料夾愈來愈大,我感到安心充實,把它層層藏進愈來愈深的位置,沒有讓任何人知道。
我的青春期就這樣在黑暗中的樹洞裡度過,洞裡長著一朵一朵並不礙事的困惑。
然後我進了大學。
大學是個有趣的地方,有隨口罵人賤人的男生、比腕力贏我的學姊、出男角的女coser,還有性別這個新東西。我讀了一本關於女同志的書,有位我們都喜歡的男作家,他的讀後感是彷彿自己的靈魂也是一個女同志之類。
樹洞外頭,我看見一根彷彿可以攀附的藤蔓垂下。
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世界上或許有條路徑,可以讓我逃離黑暗。
我對男人變成的女人產生特別的欲望,這八成不是什麼正常異男身上會發生的事,在討論區回「嘔嘔嘔」、「甲鬼甲怪」的人就是證明。那麼,我是什麼?
我想成為女人嗎?我確實會把自己代入情節,我想要體驗,但我完全不想對自己的身體做任何不可逆的改變,虛構作品的性轉換沒有那些局限和副作用,完美變化和可逆性是重要前提。我想要的是扮裝嗎?我確實感到興趣,也真的在系上活動或同志遊行穿過,但我穿得又不好看,也不真的想在這方面花費心思。我是愛著女人的女人嗎?我愛的是男人的靈魂嗎?在性別運動的浪潮中,我散漫獲取片段知識,不斷對自己拋出粗率的問題。
喜歡性轉的我是男人還是女人、喜歡同性還是異性?樹洞外垂下更多藤蔓,我有時拉拉這條,下一秒又扯下另一條,三心二意、不知所向。
當逃離的可能性出現,黑暗就顯得更加危險,彷彿深邃無底。我找不出能給我確切支持的那條藤蔓,更加往樹洞深處龜縮。
宅友買了本《成人漫畫表現史》,幾個人輪流看完,有點生疏地討論接受範圍。我話說得結結巴巴,嚴防任何讓話題靠近樹洞的機會。
我很害怕。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卻放任自己這麼做,而不是試著釐清真相、解決問題。
而我也還是和其他異男一樣,交女朋友,有著普通的性生活。二十歲後半的某天,我意識到我和她很可能長期發展下去,下定決心面對這件事。
我關上房門,對她打了五分鐘的預防針、花三分鐘吸氣吐氣,全身微微顫抖,用破碎的話語,艱難地告訴她:我其實、喜歡、有欲望、對這個。
她的反應差不多就是,嗯,噢、所以咧?
幾年前我試著告訴她我性別認同可能是女性時她才沒這麼冷靜!不對、不是冷靜,是根本覺得怎樣都好!確定她真的充分理解我想表達什麼後,我不爽了一整個下午。
但有一部分的我真正地放鬆了。快要被可疑藤蔓掩蓋的樹洞洞口,多了個透氣的小孔。
事實上,和她交往得愈久,我被恐懼籠罩的頻率就愈低。不在樹洞的時間裡,我普通地像個異男,犯些異男常犯的錯、學習如何做得更好,普通地感覺到自己有所成長,然後再說錯另一句異男會說的話。
回想起來,我也不是只對性轉類的作品有欲望。爸放在書架最上層的鍾楚紅和天心,我偷偷拿下來的次數也沒少過。偶爾大人不在家,我也是先轉到購物頻道,看現在有沒有在賣內衣。
《亂馬1/2》通常拿性別刻板印象玩哏,但我也看到男亂馬有理由示弱、女亂馬依然強大帥氣。瘋狂尋找類似作品的時期,我讀到各種形態的性別氣質和戀愛,其中也有真人真事。契機一點都不偉大,但性癖確實讓我提早看見多元性別時代的一些日常。
無法想像的是,性轉這個題材竟開始在主流作品出現。《航海王》出現荷爾蒙果實的使用者,我在心裡高舉雙手歡呼,《銀魂》進入主要角色集體性轉的章節,我跪地感謝作者賜予如此豐厚的食糧。矢吹健太朗在短篇後正式連載《妖幻三重奏》,我的大腦直接原地爆炸。
當時代進展(或我們開玩笑說的墮落)到一季動畫有三部性轉主題的改編作品,我是傻眼遠遠大於開心。這世界怎麼了?這東西現在是可以光明正大給人看了嗎?
留「嘔嘔嘔」之類的人沒有消失,但類似「我看到性轉就進來了」的感想增加了。
我試著寫下這篇散文,的第一個版本。
那篇文字還是爬滿藤蔓。本體是我樹洞的真正面容,搭配大量的自我剖析和澄清。
讀過那篇散文的朋友都給了堪稱溫暖的意見,帶著不好但也不該說壞的尷尬。
只有我,激烈地對他們的缺乏敏感度表示憤怒。性轉這種題材,肯定會引起爭議,應該用更批判的角度去審視。這種內容難道不會讓人受傷嗎?對女性、對跨性、對各種為性別流動倒錯所苦的人們。說到底,一篇展示性癖的散文,本身就夠惹惱人了吧?
我的想法得不到認同。我不滿地離開討論現場,回到住處。
熟悉的房間,熟悉的獨處。沉澱幾分鐘後,我的腦中閃過一個聲音。
我這是在歧視我自己嗎?
無視現實中的正面感想,帶著偏見編織各種可能性去一味否定,這不就是扎扎實實的歧視嗎?
樹洞裡外,我是分裂的。
我掀起洞口的藤蔓簾幕。
外頭不是危險的黑暗,也並非一片光明,只是一如既往的,我的日常。沒有樹洞,也沒有藤蔓。
說不定,整件事根本沒有那麼嚴重,就只是一個性癖歪掉的小鬼,被性別意識啟蒙的浪潮打進水裡,一時分不清上下左右、的那二十幾年罷了。也許未來,我會看到有人對這些事提出詳盡的研究。但在那之前,我就是一個被亂馬開啟性癖、喜歡性轉的異男,這也沒什麼不行吧?
不過是個再平凡不過的異男,為什麼我也能搞成得來不易?
我不知道是什麼把我一度逼到那個程度,不從自己身上找出毛病就不得安寧。也許是我以為,要在新世界當個友善異男,需要的只是支持我以外的其他族群,忘了我也是很複雜的。不成為異男以外的,我就不願意支持自己;不把不像異男的部分從身上切出去,我就不知道怎麼擁抱它。
日常裡還是有些沒必要昭告天下的,但我已經不需要令人窒息的樹洞了。時隔一年,我重新理順思緒,寫下這個新的版本。
今天也是很普通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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