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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潘家欣/灰鳥來襲
圖◎徐世賢
◎潘家欣 圖◎徐世賢
隱約還記得灰鳥尚未來襲的日子,充滿了露水的芳香,無論天氣燠熱或者暴雨,但,那都是令人愉快的清醒時刻,夢境淡去,湧入現實體感,惺忪地打開洗手間的燈,洗刷最後一絲睡意,與鏡中的自己坦白相視。
不過,自從灰鳥造訪過後,屬於早晨的純粹喜悅,就不太一樣了。清醒時,我會在夢的邊界先靜候半刻,聆聽牠的拍翅發出來的風聲,或者牠的小爪子敲在窗台上的清脆噠噠聲。總之,我會先判斷灰鳥今天離我有多近,然後才起床。
「灰鳥」不是一隻真的鳥,我以「灰鳥」稱呼我的憂鬱。如果我給予了一個事物名字,就能束縛牠,定義牠,並藉由名字確認我與牠的關係。這是我從勒瑰恩的小說裡學來的觀念。而憂鬱住在我的腦子裡面,除非為之命名,否則難以將這樣的物事納入思考邏輯。隸屬於我的憂鬱是長著翅膀與尖爪的,牠看起來無害,但來去自如,迅捷如風。稱呼憂鬱為鳥的同時,我想,世界上其他的人也應該會有自己稱呼憂鬱的方式,也許是大象,也許是狼?而不同的命名,應該也就會呼應各自憂鬱現身的方式?
大約在將近三十歲時,灰鳥開始造訪我。當時憂鬱症的文學討論剛剛開始興起,我跟詩人阿米以詩對話,合出了一本談論憂鬱症的詩集《她是青銅器我是琉璃》,裡面對於病症發作的描寫,阿米寫得很深沉,她在黑暗裡面走得快。我比較遲疑,走得慢一些。不過,現在回看這本詩集,我終於明白,當時的我對於身心病症實在是想得太天真了,我還沒見識過灰鳥的凶殘,不知道牠真正展開雙翼時,如何可以輕易掩蓋全世界的日光。
灰鳥不會驀然降臨的,牠在現身之前,會有某些徵兆,一如災難之前都有無數的預言做為楔子。比如說,我會開始固著於某些字詞、某些想法,而且愈來愈難脫離那樣的思考方式。有點像是落葉偶然飄進了腦子,而腦袋剛好下過一陣雨形成了泥濘,於是落葉就牢牢黏住了不走;既然是泥濘,剛好讓灰鳥在上面留下一些遊戲性質的爪痕,我感覺難以呼吸,整個人像是沉入了影子裡,而各種奇妙的靈感在裡面掙扎游動,對詩人來說,這樣的體感雖然不是很舒服,但有趣,所以我放縱灰鳥蹦蹦跳跳,在腦海中擴張牠的地盤。
大概這樣過了十年,我才驚覺事態不妙。灰鳥擴張地盤是一日一日小幅增加的,而我習慣了灰鳥的存在,就忽視牠已經巨大到可以左右我的行為能力。尤其是孩子們相繼出生,體力與專注力被嬰兒全盤占據,妊娠原本就是一場大腦革命,激烈的雌激素變化,加上新手母親照顧新生兒的高壓生活,讓我的灰鳥從一隻胖鴿子暴長成為龐然猛禽。幸好生孩子的時候,醫院已經開始大力推廣產後憂鬱症的基礎衛生教育,更加幸運的是,身邊有很多長輩親友一起照料關懷著孩子,灰鳥暫時還沒有大到可以壓制我。但也就是在那時,我才驚覺,大腦有麻煩了。
最大的麻煩是睡眠障礙,照顧新生兒總是日夜顛倒,本來就睡得零碎,而記憶力隨著睡眠喪失,我開始沒有辦法記住兩種以上的待辦事項,也無法專注思考一件事,甚至拼寫不出簡單的英文單字;接著現實感變薄了,失去判斷力,無法判定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麼、事件要怎麼安排順序,無法判斷眼前發生的事情是什麼意涵;行為上則是不受控制地哭泣,我會抱著嬰兒一邊哄睡一邊徹夜流淚。對於美食、音樂都失去了興趣,閱讀最喜歡的小說也無感。幸好後來有順利哺餵母乳,只有抱著孩子哺餵母乳時,我才能平靜下來。哺餵母乳時,大腦會分泌出催產素,那是一種快樂的化學物質,被暱稱為「愛的荷爾蒙」,就現實來說,正是這些催產素發揮效用,幫助了我度過第一次灰鳥的撕咬襲擊。
灰鳥沒有遠去,第二次襲擊則是疫情過後。這次的發作才讓我真正體會到:人類的肉體很脆弱,是真的會因為憂鬱症而失能。發作期間我會完全僵立、呆滯,伴隨著過度換氣、發抖。孤身一人時,我會立刻劇烈痛哭,視野彷彿陷入無邊的黑暗之中,「真的」看不清東西,更不用說思考,我體會到什麼叫做無比的恐怖。
為了避免影響家庭與工作,我果斷迅速去掛了身心科的號,拿到各種功能的藥物,依照醫囑開始服用。醫生說藥物的效用不會太快,至少要兩週後才開始有用。同時我預約諮商、去運動、建立新的嗜好,必須要立刻救自己,身為母親,身為女兒,身為妻子,我不可以被自己的大腦摧毀。
在開始密集諮商治療的期間,我在診間試著閱讀心理學科普的書籍,例如范德寇醫師的大作《心靈的傷,身體會記住》,慢慢地認識人類大腦究竟有多麼奇妙、多麼複雜。原來一直以為自己豢養著的無害灰鳥,其實就是腦神經系統失調的狀態,這樣的失調,會影響大腦前額葉的活性,包含多巴胺與血清素的系統(註)都可能失效,結果是會讓人無法靈活調節心情、難以改變固有的想法,既然已經到了身體無法順暢地運作的程度,這就是病了。
而在諮商過程中,我慢慢回想、驚覺原來自己的家族中,早就有著憂鬱症的多起前例,只是我們明明看見了,卻只理解為那是「神經過敏」、「想不開」,錯認為可以靠理性去對抗憂鬱,可以用自己的「意志力」去戰勝負面想法。殊不知,憂鬱症第一個徵兆,就是理性思考的喪失,情況嚴重時,會造成大腦不可回復的損傷。
且有趣的是,愈是靈感豐沛、思緒敏捷、心思愈細膩的家族成員,發病的時間就愈早。我行至中年才發作,恐怕也算是得了資質愚魯的福氣。透過閱讀身心疾病的腦部科學知識,以及服用門診藥物的親身體驗,我才發現自己營生用的敏捷思緒,原也是家族遺傳――天生就擁有格外活躍的多巴胺系統。多巴胺系統這把鋒利無比的雙面刃,最適合從事創意型工作。多巴胺讓我的大腦樂於冒險,充滿各種不著邊際的點子,我的腦海就是個不夜的遊樂場,新奇好玩的泡泡吹滿天。但是多巴胺永不饜足,它會很突然地拋下你,讓所有的興奮感離你而去。若是過度使用多巴胺系統來做事,這實在稱不上是什麼天才,只能說像是自己給自己的大腦吸毒。而面對多巴胺退卻時帶來的極度空虛,我沒有立刻好好休息,讓血清素來平衡沮喪感,反而是給自己施加更大的壓力、要求更多的工作產能,結果就是大腦長期的磨耗損傷而已。
啊,我的灰鳥,是我自己孵養出來的。牠不是突襲造訪,牠本來就是我大腦中一枚沉睡的卵。牠醒來是因為我,牠茁壯成為龐然巨禽,也是因為我。那麼,身為主人,就該給牠設個界線了。
藥物是沒有辦法根治灰鳥的。因為各種藥物,都只是輔助停擺的大腦開始運作的外力而已。在腦中努力建立正向思想也是沒用的,因為思想屬於大腦失能的區域,最有效的改變,只能來自行為──和朋友一起運動,持續外出,維持健康均衡的營養攝取和作息,減少工作壓力。幸運的是,這一切作為奏效了,於是灰鳥開始縮小,我給牠設下腦中的牆,同時保持了窗口的透亮,方便我觀察牠何時造訪。
灰鳥從猖狂的家寵,變成了不定時到訪的候鳥:當季節轉換時,灰鳥會來;寫作過量時,灰鳥會來;玩太久社群軟體、偷懶少做運動時,灰鳥馬上來。過往有一種說法,說憂鬱症是一種文明病。我想,都市文明的發展,本來就給人類的身心帶來前所未有的高壓,而憂鬱正好提醒了我回頭去關懷自己的身體,學習如何細緻地覺察壓力,或許也剛好讓我與自己的關係,獲得了某種「文明的」晉升。
覺察灰鳥的造訪,其實就是病識感的建立──早晨醒來,我會試著感覺一下:現在快不快樂?為何不快樂?工作上的壓力,有可能會讓我那麼不快樂?或者,根本找不到理由但我還是不快樂?那我就可以認出來:早晨天空看起來陰霾,恐怕不是天氣差,而是灰鳥又悄悄展開牠的雙翼,並以牠的尖喙、試探性地敲著我的小窗了。
然後,我就對灰鳥露出微笑,然後起身去動一動,灰鳥實在是個不離不棄的老朋友,我想牠無邪的窺視將會與我相伴一生,但我不會再讓牠隨意進來了。因為,除了接待這隻灰鳥之外,人生還有許多有趣的事情要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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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大腦前額葉主掌思考與推理,能夠控制情緒、制定計畫、組織行動。而多巴胺與血清素是大腦分泌的兩大類「快樂」神經傳導物質,多巴胺能帶來興奮、愉悅感,激勵人類追求目標;血清素則能幫助維持情緒穩定,緩解焦慮、憂鬱,同時也與睡眠和生理時鐘息息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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