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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劉哲廷/潮溼的章節

2025/09/26 05:30

圖◎阿力金吉兒圖◎阿力金吉兒

◎劉哲廷 圖◎阿力金吉兒

之 一,驚蟄

月光像一柄藍瓷刀划開雲絮時,我正蹲在後院翻攪泥土。指尖觸及某種細碎的騷動──越冬的蟲卵在腐葉下舒展蜷縮的軀體,彷彿有人用銀針挑開縫死的線頭。

去年埋下的芒果核已長出絨毛狀的菌絲,像嬰兒蜷在羊水裡的掌紋。我以竹籤在周圍掘出環形溝渠,倒進混著蛋殼粉的砂質土。植物總愛在暗處編織記憶,那些纖細的根鬚正模仿地下水流動的姿態,將去年的梅雨季凝成琥珀色的汁液。

螞蟻軍團沿著姑婆芋葉脈遷徙,牠們搬運的蚜蟲蜜露滴落處,青苔便暈染出墨綠的漬痕。我蹲踞如一枚老樹瘤,記錄蕨類孢子囊群從鐮刀形漸次蜷曲成問號的過程。空氣裡有潮溼的紙漿氣味,是構樹皮在雨中緩慢分解自己。

鄰家九重葛越過牆頭的枝條開始分泌透明樹膠,那是植物修補傷口的語言。我以毛筆蘸取蜂蠟塗抹截斷面,卻在裂縫深處瞥見層疊的年輪,像被壓縮成同心圓的無數個乾旱夏日。胭脂紅花瓣墜地時總先翻滾三圈,彷彿重現去年颱風中摺斷的姿勢。

第一道雷悶響前,我將培育箱裡的馬齒莧幼苗移植到碎磚隙縫。這些多肉植物會在雨季膨脹成翡翠耳墜,此刻卻脆弱如新生小鼠的腳掌。指尖殘留的土壤顆粒間,有隻跳蟲正以觸角敲打摩斯密碼。

積水的保麗龍箱裡,布袋蓮根系交纏成神經網絡。我撈起一截泡軟的柳枝,斷面湧出乳白汁液如沉默的辯解。有些生命終將在梅雨來臨前再度蟄伏,像那些被我誤剪氣根而萎縮的黃金葛,仍在窗簾後方蜷曲成胎兒的姿態。

之 二,雨隙

窗台那盆鹿角蕨的孢子囊群又膨脹了一圈,像無數隻欲言又止的嘴。梅雨時節的日光被揉碎在玻璃水紋裡,沿著鋁窗溝槽蜿蜒成銀河。我總在晾衣桿滴水的間隙想起那些懸浮在空氣中的問題,它們像沾溼翅膀的蜻蜓,笨拙地停駐在晾曬的襯衫肩線。

老舊公寓的排水管在深夜發出腸鳴。我數著壁癌蔓延的紋路,發現那些褐黃色裂痕竟與童年溪床的支流圖重合。昨日在防火巷拾獲的斷尾壁虎仍在地板縫隙游移,牠新生的透明軟骨在月光下閃爍著某種未完成的答案。或許所有被定義的事物都是暫時性的標本,像母親醃製的破布子會在梅雨季長出新的菌絲。

洗衣機滾筒旋轉時,我看見自己的倒影被離心力撕成無數殘片。那些關於道歉的念頭在脫水程序裡逐漸失重,化作陽台鐵欄杆上凝結的露珠。樓下早餐店的油鍋持續炸裂著黎明,而牆縫裡的馬齒莧正以違章建築的姿態,將根系伸向混凝土深處的古老記憶。

晨跑時經過的茄苳樹又落下幾枚青澀果實,砸在柏油路上綻開星狀的傷口。我蹲下來觀察螞蟻如何搬運那些酸澀的汁液,突然明白思考或許是種光合作用──我們終究得在光的刑求下,將二氧化碳般的困惑轉化成枝椏間搖曳的氧氣泡泡。

洗衣機發出終了提示音時,排水孔正將所有懸浮微粒送往地底暗河。我聞到鹿角蕨新抽的嫩葉散發著蕨類植物特有的腥甜,像某種未經翻譯的原始語言。晾衣繩上的水珠接連墜落,在磨石子地板上寫滿晶瑩的刪節號。

之 三,苔痕

清晨被雨聲驚醒時,窗框的鐵鏽正滲出赭紅淚痕。牆角蕨類蜷縮如嬰拳,蜷縮如我初次窺見時間裂縫的那個盛夏──十二歲在河堤尋找蟬蛻,以為收集夠多空殼就能拼湊永恆的形狀。直到某個黃昏發現抽屜裡的薄殼全成了虀粉,連同同學塞進我書包的情書,都像退潮後擱淺在礫石灘的月亮水母,在暮色裡漸漸透明。

那些年我總以為河水流得愈急,沙漏就墜得愈慢。直到父親的木工螺絲釘氧化成鏽柱,才明白連空氣都會在牆壁刻下墓誌銘。三十歲的指節開始增生珊瑚礁般的硬繭,捷運玻璃倒影裡的男人正練習用領帶勒緊脖頸的蝴蝶結。辦公桌上的黃金葛伸出氣根纏繞馬克杯,像極了我試圖在行事曆縫隙種植的,那些未發芽的週末。

某夜淋雨回家,襯衫吸飽水氣貼成第二層皮膚。浴室鏡面蒸氣裡浮現二十歲的自己,正對著租屋處霉斑牆壁朗誦聶魯達。那些滾燙的詩句如今凝結成公寓外牆的雨痕,沿著冷氣排水管滴答墜落。

洗衣機滾筒吞嚥著第四十五個雨季,我在烘衣絮紛飛的陽台撿拾鈕扣,忽然聽見十七歲的籃球仍在巷底拍打。運球聲穿過防火巷斑駁的光影,卻在觸及耳膜前,被超商自動門「叮咚」的機械鳥鳴啄碎。

黴菌仍在浴室磁磚縫隙拓殖銀白帝國,冰箱深處的柚子醬持續釀造去年中秋的月光。或許所有遺憾都該這樣安靜地膨脹,等待某個起風的清晨,與晾曬的床單一同飛越鐵窗,成為巷口老樟樹年輪裡,某圈特別潮溼的皺摺。

之 四,苔上的保護色

細雨總在玻璃窗上織出迷宮。我盯著那隻伏在龜背芋葉底的樹蛙,牠的皮膚正隨苔色緩慢變深。苔蘚吸飽了水,膨脹成記憶裡的駝絨毯,裹住所有聲帶振動的漣漪。

這座城市正以每分鐘三公釐的速度軟爛。樓下便利商店的遮雨棚鼓著銀色肚皮,將雨水反芻成細碎鼓點。樹蛙的喉結微微顫動,像在吞嚥某種透明的苦澀。我數著牠背脊的晶瑩水珠,突然明白那些未接來電的鈴聲,原是被稀釋的雨聲。

空調口垂下的藤蕨在風裡擺動,仿若誰試圖撫觸又收回的指節。樹蛙將自己摺進葉脈深處,像一封拒絕投遞的掛號信。此時若有訪客推開門,大概只能看見滿室蒸騰的霧氣,以及茶几上冷卻的玄米茶正在暈開年輪。

我學著收攏四肢,讓心跳頻率融入排水管道的歎息。當溼氣浸透每道指紋,或許就能褪去言語的蛛網,成為某種安靜的附生植物,在雨季的裂隙裡完成光合孤獨。

雨暫歇時,龜背芋的葉脈滲出墨綠的星光。樹蛙仍蟄伏在皺摺深處,用皮膚記憶所有未能落地的雨聲。

之 五,蕨想

窗檯那盆山蘇的葉軸總在晨光微熹時顯影。蜷曲的嫩芽從軸心竄出,像嬰孩攥緊的拳頭,又似一簇尚未甦醒的綠色火焰。我總愛用指尖輕撫新葉表面的蠟質層,感受生命初生的溫度在脈管裡奔流。而底層老葉正以另一種姿態活著,邊緣泛起鐵鏽色,葉脈從青轉褐,如老僧入定般垂落成優美的弧形。

苔蘚在陶盆邊緣織就絨毯,蕨類與多肉植物在書架間各自占領領地。這些沉默的房客教會我如何閱讀時間的刻度──當頂芽不斷向上探詢光線的奧祕,最底層的葉片便悄然褪下綠袍,在枯黃中完成最後的呼吸。晨昏線掃過葉片時,總有某片老葉選擇在此刻鬆開攀附的氣根,飄墜時仍保持降落傘般的優雅弧度。

友人曾贈我整組植物標本,押花在棉紙裡的蕨葉永遠停駐在最舒展的模樣。我卻更偏愛觀察活體植物的生死辯證,看它們如何在有限容器裡演繹無限循環。每株植物都是微型劇場,新葉與枯葉在莖幹上交錯成螺旋階梯,死亡從來不是謝幕,而是讓位的藝術。

雨季來臨時,山蘇的孢子囊群在葉背裂開,褐色粉末隨氣流漫舞。那些未能著床的孢子將成為塵埃的註腳,但總有幾粒能穿越窗縫,在潮溼的牆角開啟另一段輪迴。我時常揣想,或許我們都是植物投擲出的孢子,在墜落與萌發間,練習如何優雅地枯黃。

之 六,蕨室異想

雨季來了,我總疑心窗框正在發芽。那些在玻璃內側凝結的水珠沿著溝槽流下,蜿蜒如藤。書架底層的舊筆記本邊緣蜷曲,長出細小霉斑,像某種無名蕨類的孢子囊群。我曾經以為關掉螢幕就能阻止這種無止境的增生。

可那些未完成的句子仍在暗處抽長。它們攀附在鍵盤縫隙,沿著USB線的塑膠表皮爬行,最後蜷縮成硬碟裡潮溼的亂碼。有時我翻開活頁紙,會發現自己寫下的字句正在脫水,筆跡褪成淺褐色的葉脈標本。某些午夜夢迴,彷彿能聽見主機殼內傳來細碎聲響,宛如螞蟻正搬運著我遺失的段落。

牆角那盆虎尾蘭終究是枯死了。我時常盯著它皮革質地的葉片發怔,看日光如何從金邊鑲嵌處緩慢撤退。當初帶它回家時,賣花人說這品種最耐旱。可我總忘記澆水,就像總忘記回覆那些懸浮在收件匣裡的問候。某些時刻我甚至分不清,究竟是自己遺棄了盆栽,還是被盆栽遺棄在這個逐漸縮小的房間。

風向轉變的午後,我會用絨布擦拭玻璃上的霧氣。對面大樓的陽台晾著褪色衣物,在風裡擺盪如深海生物。有隻灰斑蝶被困在紗窗夾層,斷裂的觸鬚仍持續探測著不存在的花粉路徑。我開始明白,所有逃亡都是雙向的──當我切斷網線時,現實的毛細孔反而加倍擴張。

衣魚在書頁間產下珍珠質的卵。那些我遲遲無法組裝的詞語,正在字句的摺縫裡孵化出銀色幼體。有時我蹲踞在未完成的段落旁,感覺自己像被驟雨困在葉背的草蟬。而世界正以驚人的速度角質化,連歎息都會在落地前凝成樹脂。

昨夜颱風擦過島嶼,帶來不合時令的焚風。硬碟深處的txt檔突然開出晶體狀的錯誤訊息,螢光藍的裂痕在螢幕上蔓生如地衣。我終於理解,或許所有的書寫都是某種代償作用──當我們試圖在虛空裡栽種意義的菌絲時,現實便從鍵盤的縫隙滲出,在指腹凝結成透明的鍵痂。

破曉前最後一場雨落下時,那隻斷翅的飛蛾終於抵達檯燈罩。它的影子被放大投射在牆面,宛如遠古岩畫裡的膜翅目神祇。我關掉所有電源,聽見房間深處傳來細密的剝裂聲。那些被數位潮溼泡軟的時態,此刻正在靜電中緩緩舒展,露出文法最初的年輪。

之 七,節氣冊頁

書脊在架上築成磚牆,我總在梅雨季後發現裂縫。那些藏匿在層板後方的霉斑正以菌絲的筆觸擴張領地,像某種未完成的宣言。它們在陰影裡繁殖,而我持續以量杯汲水,計算每日吞服的透明劑量。兩千毫升,恰是窗台銅錢草渴死的臨界值──當我專注於葉脈褪成褐色的瞬間,總會忘記自己正在呼吸。

玻璃杯緣凝結的水珠沿著晨光滾落,在木紋桌面蝕出深色軌跡。那些被稱做生存守則的刻度其實是繩結,我們親手將道德綑成晾衣繩上的活扣,懸掛洗滌過度的羞恥心。鄰人送來的年糕在冰箱冷凍層結霜,母親的未接來電在午夜螢幕繁殖,而街角麵攤老闆總在找零時多塞兩顆滷蛋。這些溫柔的鐵鍊會開出粉白小花,根系卻扎進骨血裡汲取養分。

陽台那盆孔雀竹芋又落了新葉,蜷曲的葉緣像被光燙傷的指節。我學不會澆灌的祕密,正如學不會在對話中摻入正確比例的糖。某些黃昏,西曬會將房間切割成明暗兩半,我的影子被窗框釘在牆上,脊椎生長出蕨類捲曲的幼芽。對街工地的鋼筋正以違章的速度抽高,鷹架間晃蕩的安全帽像風鈴,敲擊著生鏽的暮色。

壁虎又在紗窗產卵了,那些珍珠般的橢圓體總讓我想起蟬蛻。牠們用一季的時間練習斷尾,而我們耗盡一生學習如何接合碎裂的殼。或許所有生物都在重複相似的困局,就像那隻總在排水管卡住的攀木蜥蜴,牠的趾蹼每次都會黏附相同角度的青苔。此刻我終於明白,每道蛻下的舊皮都是小型輪迴,而我們攜帶的陰影足夠餵養整個雨季的蕈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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