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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鄭如晴/二姆婆

2025/10/03 05:30

圖◎黃子欽圖◎黃子欽

◎鄭如晴 圖◎黃子欽

年少時每到寒暑假,我就回到伯父家住。酷暑時節,伯父總是致電給親族長輩,或已出嫁幾十年的堂姑母,請她們回鹿港娘家「休暑」。事實上,伯父的這座老宅酷熱難耐,遑論避暑。但幾位堂姑母獲邀,總是樂此不疲頂著大太陽,興沖沖從高雄或埔里,千里迢迢趕來「休暑」,我以為這是鹿港特有的節令習俗。

她們齊聚的那幾天,在逼仄悶熱的廳間,一邊大汗淋漓,一邊吃著米苔目和粉粿剉冰,你一句我一語話說兒時,暑氣給這一鬨竟全消了。我才知道,原來回到她們吃冰的小時候,才是她們每年來「休暑」的真正意義。

有一年暑假,伯父家突然出現一位從未謀面,前來「休暑」的老女人,她就是二姆婆,父親和伯父兩兄弟的二伯母。

夜來,二姆婆蜷縮在泛黃的榻榻米通舖上。她是位瘦小躬身駝背,皮膚黧黑滿臉皺摺的老太太。一頭灰白的稀疏髮絲,身穿深灰斜紋八分袖上衣,配上同色八分長阿婆褲,遠看就像只和滿泥巴的竹篾。她是二伯公的髮妻,命運就像她身上的顏色,暗淡灰黑。二姆婆年輕時嫁到鄭家多年不孕,經人指點領個養子回來,沒多久果真懷孕生了個女兒,但此後再也沒有生育,此事當然與二伯公有關。

二伯公鄭玉田先生字汝南,好詩文擅行書,曾任《台灣民報》記者,亦是當時櫟社成員。櫟社創於1902年,社員約二、三十位,皆為詩壇之錚錚者,有深厚漢學素養兼具近代新思潮,且多為地方政經賢達或意見領袖,與台北瀛社及台南南社三足鼎立,肩負各方眾望。在三大詩社中,櫟社的民族意識與批判精神最為顯著。

二伯公在地方上頗為活躍,與霧峰林家時有往來,足跡踏遍中台灣,甚至遠及日本。在家族的收藏中,有一張「櫟社乙丑春季小集」的資料照,上面的日期是1925年4月25日,攝於林獻堂宅邸。照片中坐在前排的八名長者,包括林獻堂。後排站立者有七人,其中年輕的二伯公,身穿白長衫儒雅翩翩,立於仕紳中頗為突顯。甚至還有一張記載時間為1910年4月23日,櫟社在台中公園舉行的春會,多達五十一人。曾祖鄭鴻猷先生亦在其中,與連雅堂及連震東先生父子並肩而立。照片中亦見二伯公身影,可見當時的二伯公熱衷藝文盛事。

這樣熱愛生命、朋友的二伯公,有天忽然不見了,再也沒有回家,留下妻子、養子及女兒,也留下諸多疑問。此後,家族少有提及二伯公,對於一個失聯的人,眾口緘默,其中必有隱情。及長才從家族回憶中得知,二伯公當年交遊廣闊,工作繁忙鮮少歸家,加上舊時代髮妻,已不能滿足他的新視野。更隱晦的說法,二伯公「跟人跑了」,從此音訊全無生死未卜,是為曾祖晚年鬱鬱寡歡之一大憾事。

二伯公失蹤後,二姆婆承擔起養家的責任,實在無法想像,無謀生能力的二姆婆如何把日子過下去。好在鄭家兄弟多,相互照應。就如托爾斯泰所言,世上幸福的家庭都一樣,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幸的故事。少了男主人的家庭,肯定艱辛惶惶。二伯公留下的生活訊息甚少,我對他的事蹟相當好奇,一如歷史的朦朧反顯出特有的魅力。

相對當時年輕的二姆婆,我的同情多於好奇,聽說她一年間老了十歲。不相信被拋棄,在交通不發達的年代,二姆婆帶著一對稚齡兒女,從鹿港來到台中尋找夫婿,歷經月餘,毫無所獲落寞而歸。回家後傷心欲絕的二姆婆,自作主張給二伯公辦了場喪事,家族甚是不諒解。二姆婆哀戚,決絕地說了句:「他死了,我才能活下去!」

初聽家族長輩的轉述甚是震撼,只有義無反顧的人,才能把死亡當做新生。

二姆婆活下來了,第一件事就是放了自己的小腳,學做一些小買賣營生。我想當時的仕紳夫人拋頭露面為生計,恐怕總有或多或少的屈辱吧!可能從這時候起,二姆婆的背就開始駝了吧?也或許她寧可低眉彎腰,避免和人四目相接,避免從對方眼神中看到自己。

二姆婆的女兒三姑說:「我阿母最怕人家瞧不起她!」二姆婆致力栽培她的養子直到高校畢業娶妻生子,三姑也不遑多讓,女高畢業,成為早年日本某大品牌化妝品的代理商。在幾房伯公輩中,少了男人的二姆婆,反而是子女最大的靠山。

這夜,我和二姆婆同床而眠。

「囡囝!」她這樣喚我。「我跟妳講,我死去過!」二姆婆突然神祕地說。我嚇一跳,想起小時候,姑婆對外婆也陳述過同樣的事件。老一輩的人在談死亡,彷彿像在談回家那樣地自然。

「我心臟停止過一次!」不等我瞪大眼睛,二姆婆接著說:「我來到一條河邊,看見對岸有妳二伯公,他叫我回去,再讓兒女孝順幾年,我就醒過來了!」

「二伯公也老了嗎?」我好奇。「沒有,他還是年輕時的樣子!」二姆婆衰頹的眼眸,突然閃爍出一絲不經意的柔情,只有全心注視的人才能看得到。

自那次,我再也沒看過二姆婆,五年後二姆婆就真的過世了。暑假,三姑前來「休暑」,同時也帶來不可思議的奇談。她一進門,就迫不及待地述說二姆婆的靈應給眾人聽。

「前兩天我阿母忌日,夜裡我夢到她跟我抱怨,說我大嫂把魚燒焦了還給她吃。隔天我打電話問嫂子,忌日拜阿母什麼東西?嫂子說,都是阿母愛吃的,但有點失禮,講電話不小心把魚燒焦了。你們說,我阿母靈不靈應?」

幾十年後,回憶起二姆婆,她就像面鏡子,讓我看到了上世紀許多既陌生又熟悉的女子身影。我不知道二姆婆是否在另一個世界裡找到了二伯公,找到了死後的幸福。但是每想起她,就同時想到村上春樹所言,「死並非生的對立面,而是做為生的一部分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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