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蔡欣純／小老婆

圖◎王孟婷

◎蔡欣純 圖◎王孟婷

偶爾感到身心俱疲，我會去營業到很晚的小吃店，點一碗暖心的當歸鴨湯，將眼淚硬逼出來。若還是不行，就給自己買一瓶可樂，抱著貓咪看窗外的跨夜火車，想像生活在他方。

某天晚上，我險些壓抑不住想徹底改名換姓、撥電話給搬家公司的強烈念頭，準備起身打包行李時，手機突然跳出久未聯絡的長輩訊息：「好久不見，莫名其妙拿起妳三年前送我的書，想跟妳說，妳是這三十年來唯一讓我感動的作家……」也不是莫名其妙，他持續輸入訊息，其實是結婚大半輩子的太太過世了，本來填滿的時間多出來，只好翻出長滿灰塵的小說，第一章讀完就滿臉都是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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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喝完最後一口可樂，坐直身體讀那些訊息，難以想像他是什麼表情。如果有所謂光譜，他被我歸類在「究極鋼鐵直男」那一端，四季都穿著polo衫、短褲、黑色涼鞋。凡事都以過分理性看待，他是徹底的無神與懷疑論者，身上最柔軟的部分是愛喝瑞穗咖啡牛奶。想起多年前與他太太初次見面，我稱讚她髮型好好看，她猶豫一會笑著說謝謝，他立刻大聲打斷：「吼，是假的啦，她戴的是假髮！」

如此直男，不可能會被我的小說打動，竟然還掉淚了，狀態想必很糟。字斟句酌地回覆，訊息還沒送出、他又丟來諸多「不說出來就會忘記的感慨」，像是書中最觸動角色是小咪，讓他想到太太，還有最近認識的一個女生……看到還有認識新女生，我稍微安心了一點。很快相約吃飯交換近況，有很多故事可以跟妳分享喔，他說。

對話結束後，我按掉搬家公司的頁面，轉而搜尋要訂哪間餐廳。印象中他喜歡好吃的肉，再多資訊就沒有了。最終決定吃附近的台式居酒屋，有燒烤火鍋還有吸菸區，中午路過常見鋼鐵阿伯們肩碰肩喝醉，應該還滿適合。

見面時他瘦了一大圈，整桌肉都沒怎麼碰，說著妳吃你們吃。於是認真吃飯、聽他說話，他說起太太為女兒錄音，在將近臨終時才願意交出密碼，解鎖始終不讓他看的手機。兩人作伴好幾十年，太太走後他才知道，她竟然有寫日記的習慣。將文字與記憶對讀，他才發覺太太不為人知的另一層面貌，像是完全變成另一個人，瞬間都有新的詮釋……

生死議題太難，除了保重、還是只能保重，我苦惱著不知如何回覆。話鋒一轉，或許是鋼鐵直男的貼心，他突然說起太太過世後，他頻繁去找酒店小姐的暈船故事。第一個暈的小姐跟太太同星座，約幾次她就不來了，酒店經紀說是妻子飄去給那位小姐下馬威，而他如此結論：「不知道是真是假，但確實很像是她會做的事情。」

關乎太太的記憶到此結束，接下來的話題，幾乎都圍繞在另一個讓他暈得厲害的小姐身上。我們轉移陣地到夜景餐廳，他甚至拍下夜景傳給她，送出「下次帶妳來」的文字訊息。聊到一半手機震動，他如慌亂高中男生般拿給我看，指定要軍師回答：「幹，要怎麼回……我好像在重溫高中追女生的心情，有點好玩。」比起女生難回的訊息，更讓我震驚的是他會用emoji，竟還買了熊大、饅頭人以外的貼圖。聊到餐廳快要打烊，他又說起另一個日本女生，是與太太結婚前認識的。他們在工作場域上認識，她以英文寫信時極為豪放、日文寫信時拘謹，像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而他向來喜歡神祕的人，就此被深深吸引。

短暫交往過一陣子，他回到台灣後就沒有聯絡。婚前又回日本，女生去他的住處敲門，堅持要進去坐坐。他感覺有什麼事要發生，說不定會被她砍，便去二十四小時的家庭餐廳待著不敢闔眼。天亮後女生走了，寄給他長長的信，說明那天晚上為何而來：「我也要結婚了，但我很想跟你再做一次。就算沒辦法，也想測量你是不是特別大。始終忘不了跟你做愛的感覺，這讓我很痛苦，或許做完才能釋懷吧。」

亂七八糟聽完各種酒店八卦、各式性愛奇淫技巧，他的聳動敘事仍不免穿插幾句「我老婆」，像是「那個妹仔說我真的不會講話，就一直問說，我到底怎樣把到我老婆的……」那些過於冗長的黃段子，如那封顧左右而言他的信，骯髒裡藏有真情。

離開餐廳返家後、已是凌晨，貓衝入懷裡委屈地哭。隔天還要上班，我還沒有想睡的感覺，很久沒有掏心掏肺與誰聊天，有種重回學生時期的感動。不能跟貓分享剛聽到什麼，只能抱抱她，跟她說別擔心姊姊不搬家，然後一起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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