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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劉庭妤/我與父

2025/10/17 05:30

圖◎倪韶圖◎倪韶

◎劉庭妤 圖◎倪韶

這也許是連馬克.祖克柏都始料未及之事,當Facebook的原創概念於2004年迸發於這位有著棕色自然鬈的高加索人種腦袋瓜時,同時宣告某種現代新興宗教之誕生。

每日清晨,早於軀體正式甦醒之前、早於刷牙與擦臉之前,人們便打開這藍色方框淨身拭面,將容顏沉浸於手機屏幕溢出的螢光中,將眼球黏貼散發輻射波的儲思盆,接著挪動彷彿與上帝祈求好運的交叉手指,刷看昨日和今日的動態頁面,無聲且沉默。

臉書成為伊斯坦堡的藍色清真寺,來自世界各地的教徒在此肅穆參拜。

據說,馬克.祖克柏在最初發明臉書時,僅是做為哈佛學生照片長相的優劣評比,沒想到就此引發校園學生的一陣炫風,他那時尚未得知自己的程式天分誤觸人性皺摺裡的隱藏開關──展示及塑造自我的渴望、被觀看和劃定歸屬的渴望,以及讚與被讚的或自信或虛榮,不久後因這項舉動引發的正反糾紛,掀起巨大波瀾,一個學期後正式從哈佛大學退學。

我的父親,也正在這波濤攪動二十年的黃河流水中,成為臉書崇拜者之一。

他是馬克.祖克柏最忠心的教徒,每日浸淫電子產品聖光,貫徹藍色小方格最核心的使命,像是位勤奮不懈的機械保養員,運用手指肌膚為之上油、修整,精密操作齒輪零件。在這個人工智慧革命爆發的年代,我不得不開始意識到一種新興家庭形態的誕生,那原因出自於我想也想不到的特殊情況:我的爸爸是網紅。

事實上,正確追溯起來,我並不知道他從何年何月正式加入臉書,成為極為虔誠的教徒,但我可以非常篤定地說,那絕對早於我創辦個人的臉書帳號,我的使用紀年比他道行粗淺得多。

父比我更加精熟Facebook的功能操作、更加熟稔獲得讚數的箇中技巧,他如同一名姿勢標準且身形優美的游泳健將,自在於「〇〇〇,在想些什麼?」以及「查看你的動態回顧」間從容換氣;奮力在「建立限時動態」和「標注用戶」踢腿打水。毫無遮掩地對鏡自拍、鍵盤謄打感受/心情,最後技巧性地開地球或限朋友,成為一個有流量的網紅,他的貼文讚數總是如同潮水,嘩啦啦地傾盆而下。

而父也毫無畏懼地展示自我,在有限的貼文字數內滂沱書寫,文字量如尼加拉瀑布,鎮日筆耕不輟,我懷疑他是否使用臉書為己立傳,細數年輕時代音樂學習歷程,直至耳順之年的生活點滴,無一不放過。其實,我心裡並不想與父的人生如此靠近,但每每一打開臉書,映入眼簾的便是父親滂沱的個人史,使我不看都不行。

剛開始,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畢竟臉書上有很多網紅。我以為父不過是汪洋中的其中一顆小綠光、只不過是眾多臉書頭像中,經過放射線汙染版的心口上一顆硃砂痣。

直到後來,我才發現事情開始不對勁,父的小綠光不只是象徵存在的間隔號,而是費茲傑羅成名作《大亨小傳》故事尾聲燈塔上的死亡綠光,蓋茲比追求夢寐以求的女子黛西,最後仍舊陷悲劇處境裡;父親的網紅人生無形中與他的家庭牽絆在一起,而我至今始終無法確知他究竟有沒有意識到這件事。

父如同《百年孤寂》內打造金魚的上校,他將書寫臉書貼文的順序安排至人生排程的優先席,不僅在書房內進行他偉大而壯麗的工程,同時將其延伸至虛擬世界外真實空間的各個裂縫隙角。某次,父開車經過圖書館前,一台白色摩托車不知何原因,突然往車身方向暴衝,與他發生擦撞。騎車的是一位穿裙子的婦人,摩托車摔倒在地,膝蓋擦傷,整體而言並無大礙,倒是父開的白色Honda門板凹陷,模樣慘烈。

沒有先聯絡保險人員,或者撥打一一〇請警方來到現場調停,抑或傳訊息至家庭群組,父在邊拍照存證的同時,率先在臉書上振筆疾書寫了一篇車禍文,車身可憐亦可泣,事主悲戚又禍不單行,引發眾多臉友表態同情。這時我人遠在千里外,突然措手不及接到親戚們電話訊息盤問,一頭霧水,直到滑開臉書,才發現我是最晚得知父親車禍的人員,臉書上成串的留言訊息如爆竹點燃,霎時我彷彿成為那種不關心家人的不孝女,因為我的反射速度沒有網民來得即時且快速。

這場車禍裡,父沒有事,倒是我的心靈受到不少創傷,傷痕無形並且無處宣洩,我只能在心中無限上綱將憤怒宣洩至馬克.祖克柏身上,認為這絕對是黑暗帝國的資本主義陰謀,第一世界強國的種族優越,而我便因身在列強外的國境身分慘受液態關係的毒害,人際紐帶如此脆弱。

同時,我也因父如同邪教般的教徒信仰而感到一種孤臣似的心境。

但父完全排除了女兒的心境,繼續在他注滿藍色池水的壓克力泳池內怡然自得地潛泳,將他每日生活大小事、肝腸內寸斷的人生體悟,書寫成貼文對外分享(但父始終學不會加可愛的Emoji)。

還有一陣子,父迷戀上了KTV App程式,他關在黑暗的小書房、燃起桌前一盞明燈,拿好手機架支撐起一方螢光幕,便對著鏡頭唱起一首又一首民歌年代的流行樂曲。他反覆使用著號稱被上帝親吻過的聲帶,唱些我壓根沒聽過的歌曲,完全不在意不勝其擾的家人眼光,他仍舊做自己。

最後,父在App上獲得許多網友贈送鑽石與玫瑰,縱使那不過是筆畫拙劣且模樣滑稽的貼圖,與真實世界中的鑽石與玫瑰存在很大一段差距,但父很得意,將之轉貼至臉書後,果不其然又獲得臉友們的吹捧按讚。

身為女兒的我,真的很想說:「爸,夠了喔。」

但我內心深知,這句話不過是投入裏海中的小碎石,激不起一點波瀾。

我開始克制地使用臉書,一方面讓自己有更多空間真實體驗人生(縱使真實與虛構在社群軟體上的界線如散文和小說般模糊),一方面讓自己避開父的書寫,只偶爾瞇眼關心他老人家一下,大多時候我都佯裝成與己無關,盡量地將父的貼文看淡些,畢竟,臉書上和父一樣的歐吉桑不在少數(這句話一出必定是要得罪人),內心除了怨念之外,並沒有其他啟發。

直到某天,我突然看到父寫起了爺的故事。

我對爺的印象停留在二十三年前的葬禮,他晚年信基督教,西式葬禮儀式簡單且簡樸,參與葬禮的人數不多,場面冷清。

那時我九歲,躲在母親身後,手裡揣著一封粉紅色的信件,憂心大人們未能及時將我寫給爺爺的信送去火化。

至今我仍記得信件的模樣,信封外是一隻可愛的貓咪,那是我兒童時期最好的收藏,我將昂貴的信紙、貼紙與明信片收入資料夾,閒暇時拿出來看,看得愛不釋手。

父用他的視角書寫爺,爺民國17年出生於湖南,他是全家最聰明的老么,求學一路順遂,直到他想報考黃埔軍校,無奈年紀太大資格不符,這時朋友說:「哎呀!你怎麼這麼不知變通。」於是大筆一揮將17改成19,爺自此比實際年齡小了兩歲。

爺在念黃埔軍校期間擔任文官,國共內戰時跟隨蔣中正來台,從此落腳台灣,四十多歲娶了十七歲的奶奶,原只想留下後代,沒想到婚姻不幸,直到晚年疾病、憂鬱纏身,送至安養院後因餵食疏失,一口食物噎住腦部缺氧過久,從此成為植物人。安養院後,爺在醫院臥病好一陣子,仍舊沒有甦醒的跡象,直到某日醫院來電,爺凌晨五點在床上安然離世。

父的臉書貼文上,附上了爺的照片,共有兩張,一張是穿軍服的擺拍照,有著攝影棚內搭建的粉紅色漸層背景,他穿著深藍色的軍服、戴著繡有黨徽的軍帽,一臉嚴肅莊重地對著鏡頭,兩道細眉下垂,右胸前的口袋鑲著名牌,白色標楷體寫:「劉文德」。

對於照片,我是如此陌生,彷彿在看一位他者的故事。

父接著寫,兩岸開通後,爺曾返回家鄉湖南,家沒有變、床沒有變,但住在屋裡的面孔不識幾個,見到兄弟姊妹早已滿頭白髮,父母葬於冰冷墓碑之下。

湖南鄉下仍舊窮困,返鄉時,爺帶了幾只金戒指、換了些美金回去,夜半,爺睡在舊床上,口袋的金銀財寶被不熟識的遠房孩子摸去,他在黑夜裡睜著眼看向天花板,眼淚忍不住流下。

我邊讀著父的文字,異樣的感覺油然而生。

這或許是連馬克.祖克柏都始料未及之事吧。

臉書成為家庭記憶書寫的集錦、讓故事繼續傳誦的媒介,並且成為世代溝通及理解的橋梁,這也是我始料未及之事,以往總覺得父的書寫帶來困擾,但這卻是第一次,我開始覺得臉書也不壞,有它可親可愛之面貌。

父前幾年罹患癌症。

並不是來勢洶洶的癌症類型,也不會造成性命危險,但仍舊對父的內心造成巨大的心理負擔,他愈加沉迷於自身疾病書寫,在臉書上振筆疾書、對著網民訴說他的每段情緒轉折、奔波醫院時的病理診斷。

陪著父就診期間,我的日子也不好受,面對未知的疾病,以及父滂沱的情緒,更多時候手足無措、心裡發慌,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不知道該做些什麼、還能做些什麼。

隨著愈逼近父的手術日期,父的焦慮及慌張更加顯著,直到他某日絕望地喚我至他的書房,正襟危坐與我談論病情,他眼前的電腦停留在臉書介面,滑鼠墊浸著手汗,父透過那狹窄的眼鏡鏡面望向我,接著和我說:「女兒啊,爸爸心裡真的很絕望。」

我嚥了嚥口水,保持善意與耐心,望著滿面愁容的父親,接著聽他繼續娓娓訴說:「爸爸呢,這輩子沒有什麼留給你,你知道嗎,我最近在臉書上設定了紀念帳號代理人,一旦我真的不幸走了,就由你來管理爸爸帳號的權限了。」

我坐在原位,歎了口氣,在這又喜又悲的處境中,仍舊不知道該如何回覆父親,剎那我很想大吼:「爸,夠了喔。」但我卻沒有,因為父是如此認真且嚴肅,他的表情絕望而真實,且他對臉書早已透徹了解,完全超越我的理解,我甚至不曉得有「帳號代理人」的功能,但父聰明的腦袋瓜內,卻已將他一手苦心建立的虛擬帳號做了最好的安排。

最後,父安然度過病情,至今仍身體健康,鎮日於臉書筆耕不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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