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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老瞎貓／夢是不知羞恥的 － 一本只存在於想像裡的詩集
圖◎老瞎貓
文．圖◎老瞎貓
小序：In Praise of the Unfinished
1.佩索亞說：「然而一切只是片段、片段、片段。」
2.朵卡萩說：「或許我們應該信任片段，因為正是片段形成可以多維度地、以更複雜的方式描述更多的星座。」
3.帕慕克說：「總有一天我也要寫一本只以片段組成的書。」這本書就是《別樣的色彩》。
4.班雅明他一生最想寫的是一本完全由引文組成的書――光是這個狂想對我已經是詩。
5.為了激怒一個過於敬畏班雅明的朋友，帕慕克有一次故意對班雅明奚落一番：「這個作家究竟有什麼了不起？他完成的著作不過寥寥幾本，而且他之所以出名，不是因為他已經完成的作品，而是因為他無法完成的那些。」
6.看波納爾的畫，每每讓我錯覺，這個佝僂近視的老畫家，彷彿隨時都會回來修改。而據說他生前確實非常喜愛反覆修改，甚至傳聞他會到美術館修改自己的畫。他寫給朋友的信裡有一句話美得令人難以承受：「我對自己所做的事從來沒有把握。」美國詩人Linda Pastan為波納爾寫的那首詩裡最後兩行足以說明她比評論家更懂波納爾：
彷彿反覆修改／是最純粹的愛
在波納爾的畫筆下，愛妻瑪特永遠是二十五歲的樣子。當年我在倫敦泰德現代美術館裡為他《那碗牛奶》停下腳步，即使在我和這幅畫之間相隔著一百年，窗外海面上的陽光依然閃爍其詞，室內桌子上的瓶花依然不是為了凋零而盛放，貓和瑪特彼此摩擦的方式依然只有貓和瑪特知道。波納爾是憑藉記憶來繪畫的，而沒有比記憶更不可靠的了。搖晃，模糊，曖昧，恍惚。存在和不存在，波納爾都想要。
7.波蘭詩人Julia Hartwig有本英譯詩選，叫做《In Praise of the Unfinished》，這個書名讓我妒羨，源於書裡最後一首小詩：
最美麗的是尚未完成的／一片天空布滿了天文學家尚未標示的星辰／一張草圖出自於達芬奇之手一首歌曲因動情而中斷／一支鉛筆一支畫筆懸置空中
8.草圖、手稿、素描、塗鴉。這些東西總是讓我著迷快樂。奈良美智我就更偏愛他隨手畫在筆記本裡、舊信封上和廢紙背面的塗鴉。或者，也許，可能。仍在摸索，仍在嘗試，仍能犯錯。不確定，不完美，未完成。
9.不確定性的終結不是確定性，而是死亡。
10.《逝物之書》序裡，夏朗斯基寫道，指向不存在的符碼，也是在描述著存在。這是一本亡佚之書也是一本存有之書。想像力是她為這十二樣不復存在的人事物地進行創造或者說再創造的永動機。真實與否不取決於這些逝物是否曾經存在，而取決於我們願不願意相信它們曾經存在。
11.是不存在、散佚、缺失造就了詩。請容許我再引一首伊拉克裔美國詩人Dunya Mikhail的詩：
所有孩子都是詩人／直到他們不再追逐／不存在的蝴蝶
12.可不可以當做這是某種遊戲？Tilda Swinton在訪談中說過這樣的一句話讓我動容：「我對玩得好不好並不感興趣。我只是好玩而已。」其實她說的是（角色）「扮演」，但我覺得譯成「玩」也可以，或許更加貼近她的原意。
13.我也想玩一本完全以碎片般的節錄組成的詩集。每個碎片是一個活細胞，在讀者的想像裡分裂成它不同的命運。一本透過不存在而存在的書，不同的讀者各有不同的版本。我也有自己的版本，但我讓它保存在想像裡，它屬於我和我自得其樂的孤獨時光。
．
有些東西是可以彷彿不存在似的
存在著的，萬有引力、愛和記憶
或者希望，沒有形狀，沒有重量
但卻把我留在這個困難的世界上
――〈終身徒刑〉
．
愛能準確定位心的位置
哀痛也能
――〈全球定位系統〉
．
我們所有的日出和日落／我們所有的海洋、雲朵、塵土、星空、時間、詩歌和意義／我們所有的美和恐怖／我們所有的愛和孤獨／我們出生然後死去並在兩者之間做夢的床／我們失眠時仰望月亮的地方
――〈母星〉
．
如果一路追溯，我身體內的碳原子終將
返回四十五億年前的哪一顆恆星？承接住我的夢
和祕密的羽絨枕頭應該歸還
給哪一頭雁鴨？治好我的感冒和咳嗽的蜂蜜
會復原為哪一塊荒野？躺成我的餐桌
讓我可以好好吃飯、專心寫作、和朋友相聚的
那棵栗子樹會在哪一片森林
重新站立？讓我把這首詩寫下的紙
前生是哪一種樹木？
我對它們沒有盡頭的感謝裡有等量的歉疚
和等量的不安。我不確定
自己的詩值不值得一棵樹木犧牲？
我值不值得那麼多生命
支撐、維繫？需要仰賴多少生命才能成全
我這個謎？難以計數。無法追溯
我不知道我從哪裡開始？我到哪裡結束？
――〈我這個謎〉
．
我們之間臍帶被剪斷了兩次：
一次是我出生
一次是你死去
――〈死後的第一個早晨〉
．
你有僅僅一次生命
但你死了一次又一次
又一次
．
當我為你活下來的植物澆水
摘除病葉
．
當我穿過曼谷機場入境大廳
我才有點懂了，死亡
就是已經沒有人在家裡
等我報平安的電話
．
當我開始著手整理遺物
．
當我讀到泰德庫瑟
寫給母親的詩
關於四月，他出生的月分
．
當我早上醒來想起
今天是我第一個沒有你的生日
．
當我忽然發覺，我就坐在
同樣一家咖啡廳裡
同樣一扇窗前，面對同樣一片天空
在你死後的第一個早晨
――〈後來〉
．
有鳥飛過――
沒有遵循任何路徑
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天空〉
．
影子在停電的夜晚也會把我遺棄
愛情可以同床，但不能夠共枕
靈魂在匆忙疲憊的路上也會和我失散
唯獨身體始終與我結伴同行
我們共用同一顆心，一起做夢，一起犯錯
一起出生，一起死去
――〈伙伴〉
．
日子給我零零星星的死
高速公路上的青蛙
旅行回來盆栽的小番茄和百香果
窗殺的綠繡眼
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有沒有
給每一天完完全全的生
――〈那麼多個世界末日之後〉
．
我一個人的夢工場
儘管它也製造噩夢
――〈我的頭腦〉
．
梵谷活得比文生的一生更長、更久
依然在最後的自畫像裡深情地注視著這個世界
一顆比我們所有人愛得更多的星
依然在我們無法解釋的黑夜裡安靜地發狂
――〈梵谷最後的自畫像〉
．
沒有一顆星星可以導航
帶我重返許多年前
我們給彼此聽見所有的心跳
共同的愛、各自的夢
那一個不著邊際的夜晚
――〈城市地圖〉
．
夢是不知羞恥的
――〈我寫的下一首詩裡〉
．
此刻我並不想說得比我
雙手觸摸到的東西更多
．
餐桌就是餐桌，晨光
溫暖，貓不需要是完美的
．
此刻我只是想又再一次
簡單地說出簡單的事物
――〈晨光〉
圖◎老瞎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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