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林佳樺／節拍

圖◎顏寧儀

◎林佳樺 圖◎顏寧儀

運動苦手的我，只有慢跑能稍稍搬上檯面。向來覺得這項運動是一人之事——時間、地點、距離、持續與否，乃至筋骨的抗議、肺葉的喘鳴，都是獨自承受。這方式頗自在，然而好友認為運動需伴、才能砥礪前行。我偶爾成為他人的「砥礪」。

親友戀人可參與生活大小事，但在跑步上不見得合拍，步伐節奏之外，邀約運動的友人時間上總是兜不攏。我額上痘子瘋長時，醫生一句「運動是轉骨良方」，爸爸便在我每天放學後主動「陪跑」。當我笨拙地協調著小腿跨步時、肘臂擺幅不要過大，調節呼吸的節奏，爸爸總是下起指導棋。跑道成了訓練場，轉骨轉成了角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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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步時，腳即使施力不對、尚可前進，最難的是呼吸，這與生俱來的本能在跑步時竟顯滯重，氣流在口鼻間艱澀進出，肺葉彷彿大石重壓，再無餘裕讓氣息從容入住，於是平時無意識地呼吸刻意了起來，一刻意全身就僵。自在的呼吸是鼻吸口吐，如空氣濾淨器般氣流從入口進來，濾網吸附塵埃、微粒後，乾淨的空氣再由風口吹出。我都知道原理，但跑起來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上大學後，生活中跑進了一位田徑男孩，曾參加九〇年代「台北國道馬拉松」，與我的對話常是配速（平均每公里跑幾分鐘）、月K數（累積公里總數）。某日他想去貓空喝茶，聽不懂我的拒絕，拉著我便以雙腳代車。我的步伐沉如千鈞，懷疑對方尋覓的不是戀人，而是運動伙伴。他身形矯健，如箭離弦地往前奔去，進階班與基礎班勉強湊合，罔顧我在後頭吼著慢一點。經常出現的畫面是他在前方大喊：「上身重心往前推，不能只靠小腿。」「『吸、吐、吸、吐』沒效啦，氣還沒吸夠就要吐光了，要『吸——吸——吐——』。」我深知呼吸節奏要一致，然而顧此失彼，調整氣息時便忘記上身要前推，整個人喘如瀕臨報廢的老式打字機鍵盤，每個呼吸都卡在金屬桿間遲滯不前。

幾次我累得半途停下，他折返，指導軀幹如何微傾、手肘怎麼微彎，才能提升跑步之效，要我跟著他深蹲，鍛練臀腹核心，常說：「人生路上難得遇到一起前行的人，要跑出全新的自己。」評估我的體能適合先慢後快，不像他體能好到能夠全程均速，鼓勵我再經一年訓練，或能漸次趕上。然而我總是身心幾乎解離地抵達終點。

他教導跑步的方法與對待感情的方式大抵類似，久了，雙方皆感勉強與遷就。他常激勵我勤練，揣摩運動時如何順暢呼吸，待腳力、肌耐力精進，便能縮減彼此的差距。我不太喜歡這說法，一種由上往下俯視的優越感。慢，何嘗不是一種節奏？是時間在腳底綻開的蓮步，再慢的日子事後回望，不也是一晃即過。

只能說人生路上，能並肩而行的人著實難尋。

多年後我與另一人成家了。女兒微弱視，每週末在社區桌球室練習乒乓，醫生建議眼睫狀肌隨球往復調節，可望改善視力。球室裡經常出現一位芭比似的短鬈髮小女孩。

一段時日後，小芭比的媽媽提議兩個小女生湊成球友，大人可在一旁原地慢跑。身為人母，時間被切割零碎，運動漸成奢侈，只好將買菜、煮飯、灑掃等家事勞動當成了運動，因此趁著兩個小女生切磋球技時，我倆在室內一角練習由日本引進的超慢跑，為鏽鈍旳筋骨注入些許潤滑。

這運動是原地踏步跑，原本用意是讓運動員受傷後能降低運動的強度，律動之緩近於步行，標榜「能帶著笑容對話」，不讓身體負擔過大，日人稱為「ニコニコペース」（ニコニコ是笑咪咪，ペース是步伐）。

起初我的雙腳如踏浮雲，抓不準律動的韻腳，以為「超慢」是蜻蜓點水般地躡足踏點，小心翼翼顧慮動作，反使手肘、腰膝過於緊繃，稍一失神，又回復以前與我爸跑步時大幅地擺動雙肘，彷彿競渡龍舟的船槳。小芭比的媽媽分享慢跑時會默數慢版的「一、二、一、二」，拍子穩如鐘擺，不貪不躁，腳掌蜻蜓點水，卻帶著樹根扎地的沉穩。

初時我倆各跑各的，後來邊跑邊聊，彼此節奏漸漸拉近。我的氣息平穩，慢跑中還閒聊育兒艱辛，既能盯著球體，又能專注問題，腳底鞋子響著不疾不徐的拍子，每個彈跳似乎與自身軀體進行溝通，也有餘裕與他者交流，沒有我爸指導跑步時的壓力與雙方角力，沒有田徑男孩陪跑時的強弱懸殊或電視上比賽的較勁，亦無須我在後方呼喊、對方自顧自地奔往終點。

我和小芭比媽媽沒有約好何時慢跑。約定是許諾，也是限制，職業婦女的我們只能在時間縫隙裡找尋時間，球室裡不期然地相遇便是最好的相遇，然後任由雙腳在方寸之地摸索熟悉的節拍。

多年來，球室裡兩位小女生拍出去的月牙白球一來一往，每個彈跳好似唇齒間彈出的字句，是溝通是交流；兩位媽媽足踏相似的拍子，呼吸有致，自在絮語，不想交談時便各自踩著步伐。整間球室裡腳步踏踏踏、桌球咚咚咚，還有清清淺淺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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