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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騷夏／算命錄音
圖◎徐世賢
◎騷夏 圖◎徐世賢
我的話總是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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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養成的習慣，固定在年底為自己預約算命，那是一種展望明年的儀式感，像是年度健檢。紫微、八字、古典占星，或是新時代竄起的印地安藥輪、馬雅十三月亮曆……其實，玄學的選擇真的很多，這算是時代的富有還是心的貧窮？
只是這次占星算命，特別難約。我等了半年，才預約到個人命盤解析，從年底等到隔年四月，連春分都過了。
本來只是追蹤老師的星座研究粉專，收看每月新月和滿月的星象提醒，後來看到雙人占星算命有優惠，我決定揪著弟弟共享折扣。弟弟一開始半推半就：「是要算什麼？」我說想知道的都可以算啊，難道你對自己都不好奇嗎？最後我以「算星座可以變成和別人聊天的談資」說服他一起去，但我想，弟弟是為了陪我才會同行的，後來整場都是我在筆記。老師開始排基本命盤，從中得知了原來弟弟的星盤缺火元素，建議多吃辣就可以補強。那麼我缺少哪一種元素呢？火？土？風？水？
回想第一次讓老師看完我的星盤，得到這樣的評價：「看起來很均衡。」解盤一開始，先猜我的職業：妳的三宮這樣強，有太陽和水星，應該是從事新聞媒體相關吧？對啊是啊這樣沒錯，那今天主要想知道哪些問題呢？
我想知道哪些問題呢？其實說真的這些那些都想知道。算命，對我來說，動詞時態的用法並不是忽然想，而是常常、總是。
那陣子最讓我舉棋不定的，應該就是買房的事情。
租貸十三年的老公寓，位置在蛋黃區邊緣、走十分鐘就有捷運，房東在多年前暗示我，喜歡的話就可以出個價，兩方都可以省下仲介費。這些年我也十分愛惜那房子，真的就是當成自己家，拜拜補運寫疏文，也都留這個地址。可是老房子壁癌問題不少，鄰居多是長者，若不幸遇到連通管線阻塞或是冷氣機漏水問題，不是拒絕開門就是無法溝通，社區管委會萬年收著一樣的管理費，攤手說這個他們無法管，還質疑我只是租客，有問題幹嘛不先和房東說……
弟弟對於買那間房子，舉雙手雙腳反對：「要買一間比我們年紀都還要老的房子？市區價格這麼高，之後還要翻修裝潢，翻修期間你又要租房子又是一筆錢，那間房子水管的反潮味，這些年還聞不夠嗎？」弟弟是那種人，要開口需要一點時間，不過一旦開始講話之後，卻能以安穩的口氣進行條列，處女座的他擅長細節。
就這樣，我和弟弟的七嘴八舌一刀未剪，在算命過程中全都錄下了。之前曾聽說算命解盤，最好獨自前往，不要帶人去。一來避免生命藍圖被看光光，二來可能會礙於第三人在場，無法直指問題核心。我不怕弟弟看光我的生命藍圖，但弟弟自己的生命藍圖願意給我看嗎？或許他之前的猶豫，透露他的不想。
老師試著打圓場，拉回星盤的正題：這房子是誰要住？誰要買？既然是妳，那就看看妳的盤為主吧。
「大概下禮拜三的時候妳可以和房東開價……看太陽的位子，今年度的流年，剛好天王星就卡在這裡……關於住處的變化，而且是正向的變化，天蠍十三度就是很好時機……妳就把妳對預算的想法，真實地告訴房東。」
回放聽算命的錄音，才確實感受到自己有去算命。當然盯著星盤，和老師面對面的時候，頭腦也能理解「我正在算命」，不過，大腦面對撲朔的星盤，實在需要一些熱機時間，好不容易熱機起來，算命時間就結束了。反而是離開現場以後，回頭重聽錄音的時候才比較有踏實感。
面對房東，我的真實想法只有一個：能不能念在多年租客的情誼，幫我優惠減價？但這是我一廂情願的天真，我的出價失敗了，和老房子沒有緣分這件事情也沒有那麼難理解，我只不過是被價格選擇的凡人。而星盤上適合出價的吉日也不只一個，本來是覺得死心，想不到我真的在老師預測的隔一年「住處上正向變化」的日子，斡旋成功，買到現在的居所，而且是以比老房子更低的價格，那種不可思議命中注定的感覺，又再度點燃我對玄學的著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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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的那段時間習慣了視訊，算命也是遠端連線即可，平常有遲到壞習慣的我，解盤那天倒是提早半小時，測試好鏡頭和音訊，在線上等。
「是約八點沒錯吧？」網路連線順暢，我心歡悅。
我把手機拿向鏡頭，如同之前和老師再確認一次：可不可以錄音？謝謝，因為這錄音我都會聽一年。倒不是要驗證預測是否準確，解盤對我來說比較像是電玩破關時參考的遊戲攻略，電動還是我在打，遇到卡關或是心情鬱悶乃至於只是想要耳邊有聲音的時候，我就會播出來聽一聽。一次算命陪我攻略走一年，很划算。
時序走到大暑，通勤時聞不到火車混雜煤油的腥臊人味，去公司洗手間戳了鼻子，果然兩條線。請假回家躺著，床頭櫃摸手機，按下回放，昏沉中重播今年度的算命錄音――「命盤都是同一個，那為什麼流年還要一看再看呢？」錄音裡我時不時問了很多不著邊際的大哉問，或是兜了一圈問國際局勢，其實我想問的是――「現在我適合做美股嗎？」老師笑笑反問想知道的還有什麼？我又答辯滔滔不絕，弟弟說我話真的很多，兩個人去算命他是多出來的，因為沒有插問的餘地。他說得對，就算只有我一個人來，話還是可以這麼多，問也問不完，老師還沒講完又急著想插嘴。事後反覆聽錄音時，還是會聽到之前沒注意到的針砭――「星盤上所有的衝突角度，都代表內在無法整合的問題，所有的衝突相都是為了整合而來……」這是什麼哲學金句，讓我一度像觸電般，垂死病中驚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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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聽別人說：如果不是靠近四十，就是五十左右，要小心會開始靈性成癮，我不知道我這樣算是深還是不深？
遙想起中學時，陪面臨更年期困擾的母親去神壇算命，想想當年的母親，不就是和我現在差不多年紀嗎？
那壇主據說問事神準，每次開壇現場圍觀眾多，缺點是你要問的事，在場的所有信眾都會聽得一清二楚。輪到母親，記得她好像是問失眠做噩夢的問題，想要收驚。未料壇主忽然即興批起命來，問她是不是有一個兒子，兒子今年不是十五歲了？家母沉默良久，小聲回答說：我忘記了。本來莊嚴閉眼的壇主忽然睜眼：「妳不知道妳兒子今年幾歲？」令我聯想到國文課本裡剛學到的「目光如炬」。為了替母親解圍，我在信眾夾縫間用唇語及比手畫腳狂打暗號：弟弟幾歲了……但母親可能太緊張了，沒有看到我的救援。壇主繼續閉眼：你兒子有車關，記得帶他來……因為這個插曲，母親收驚不成，還被不認識的信眾訕笑：做人老母怎麼不記得兒子今年幾歲。
人在算命的時候大腦當機，只會想到自己，這有什麼不對的，現在想起來，自己的隱私被攤開還被當笑話，好心疼彼時的母親。
印象中其實母親不愛算命，比起來，外婆才有夠迷信，大小禁忌一大堆――例如外婆說我命好易招忌，要多穿破衣，才不會「歹育飼」；拿筷子吃飯這件事，一般人家都會遵循所謂的正確握法，顯示有家教，外婆倒不太糾結家人的筷子怎麼拿，她比較在乎筷子的材質，千萬不能讓她看到用免洗筷吃飯，因為那樣「會歹命」，迄今我常在想，如果用外婆玄學的角度，宣導不要使用一次性餐具「會賺無錢」，應該更有環保效果？
外婆也說，小孩的時辰千萬不要讓外人知道，以免拿去亂算命，命會愈算愈薄。這樣來說，母親的確也是有把媽媽的話聽進去，畢竟我媽是乾脆直接地把小孩的出生年月日忘記，我和弟弟的生辰都是後來自己去戶政事務所查詢才知道。
以上銘印在腦中的算命場景，常讓我百般回味，這些都沒有錄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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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住要看月亮星座，妳的月亮星座在土象，應該不太適合住在高樓層，要離地面近一點，低也不能太低，溼氣妳會受不了。」
能在台北城安居落戶，對年輕的我根本是奢侈的幻想。二十來歲時，不是沒有想像過理想住所的模樣，要有通風的陽台，完美的日照角度，在主臥室躺著側身望向落地窗外，就可以無遮蔽觀賞到月亮，城景可以眺望多遠？想到這邊，年輕的我就已經貧乏到就無法再想像下去了。對照我現在的房子，達成率又有多少？七七八八了吧，除了離蛋黃區稍遠，還有超乎上班族壓力指數的房貸，其他沒有什麼缺憾了吧。
能搆到這樣的房子，叫我能不信算命嗎？
大學後離家，也就和原生家庭分開住了。從畢業到就業，都是在台北租房子，租屋和室友的故事真不少，有故事多半都是有事故，記得曾租過一間格局方正水泥隔間的「頂樓加蓋」，入住前以為是被幸運之神眷顧的稀有物件，搬進去後才驚覺，格局方正原來因為房間根本是老公寓頂樓水泥水塔改裝成的。不只房屋會有鬼故事，同租的室友也會有鬼故事，猶記當時公司同事遭遇到恐怖室友，因為洗手間糾紛，一氣之下竟把另一位室友的愛貓，趁上班時間拿去微波……同事嚇得連夜搬家。
幸好我沒有碰過會微波別人貓的恐怖室友，但合租的人也不長久，比算一場命快。
一年一年租屋，一年一年算著可能的搬遷，或不可預期的風險。或許因為如此，原來鐵齒的我，愈來愈鉅細靡遺地迷信各路玄學指引。社群上百家爭鳴的貼文會定期提醒：虎爺公聖誕日要去記得去大錢換小錢，天赦日今年有七次，可以求玉皇大帝開恩赦罪（赦我話太多）；睡醒後半小時最珍貴，可以靜心或做瑜伽伸展，然後抽張奧修牌卡當成一日指引。我可以信紫微、信八字、還有古典占星，或是新時代竄起的印地藥輪、馬雅十三月亮曆……認真起來，幾乎每天都在過節，驚覺自己怎麼比外婆初一十五拜拜還要忙？
就是卜算個心安，安慰自己：就是因為凡事有多算，謹慎規畫，勤能補拙？
能在星座老師說的時間點買到房子，雖然幸運，但是對於當時幾乎傾空所有的存款付頭期的我，壓力讓我瞬間瘦了幾公斤，原本扁平的五官，如今像日月潭底的乾旱九蛙一般露出來，幸好弟弟資助我裝潢費。母親說臉太瘦，面相很苛薄。外婆說的「命會愈算愈薄」，當然我也不是沒有聽進去。
但是我還是喜歡算，怎麼能不愛？人生的藍圖何等要緊，算命是聽天命前的盡人事，有算有保庇，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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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算命錄音聽完了，就像潮汐終將會退下那樣，一時之間耳朵還留著錄音當時的環境音，像是吸塵器按下停止，還有幾秒持續運作的殘響。我的腦子也持續運轉著老師說的：「命主星是木星，命主星也可以參考海王星，海王星貼著天頂，幾乎妳期望得到什麼，就會得到吧。」基本盤排了那麼多次，還是似懂非懂，睡意愈來愈濃，聽起來是好的吧，是這樣吧，是這樣吧……結果算準嗎？我遲鈍的腦猛然理解，無論準或不準，一切都已經發生了。就像錄音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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