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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五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決審會議紀錄】

2019/12/02 05:30

為什麼我們還需要小說?

第十五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決審會議紀錄

時間:2019年10月8日下午2時

地點:《自由時報》一樓會議室

決審委員:林俊頴、邱貴芬、郝譽翔、陳芳明、楊照(依姓氏筆畫排列)

記錄◎孫梓評

第十五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決審現場。(記者宋志雄攝)

會議開始,基金會報告收件情形,本屆收到三百四十五件來稿,由何致和、張亦絢;陳雪、李桐豪;黃崇凱、黃麗群等六位委員分三組進行初審,選出三十四篇進入複審。初審委員得以每人一篇,推薦心中值得進入決審的篇目,複審時參與計票。再由複審委員甘耀明、鍾文音、童偉格選出十三篇作品進入決審。決審委員公推陳芳明為主席,五位評審針對作品發表整體看法與評審重點。

林俊頴:此次十三篇參賽作品中,有許多篇都因為人物的職業或專業,顯得題材很特殊,看得出作者很有野心跟企圖心,同時也賣弄技巧並展現聰明,但一路看下來,除了野心與企圖,是否還具備小說的實踐能力?則是我選擇的標準。至於那些比較炫技的篇章,我會著重它是否有書寫的自制力。

邱貴芬:過去我們會讀到文學獎作品有一個趨勢,比如喜歡用小孩的觀點來寫,或是書寫家族史,今年則完全沒有。除了整個趨勢在改變中,也特別覺得今年參賽作品「虛實交錯」是非常普遍的現象,作者試圖回應目前的科技,比如AI或VR。我很同意「技巧」的確是這些作者非常強調的,因此我會在乎其作品是否言之有物?應該要有一個故事或主題,是作者非常想講的。AI是未來趨勢,其實也在變成我們眼前的現實,但未來世界和現在的世界畢竟不一樣,因此我會很在乎作者是否做了功課?所謂AI到底是什麼?當你要寫小說,抓緊一個議題之後,你必須要做過研究。

郝譽翔:我也覺得這次參賽作品非常多元,議題性很強,從性別、本土議題,人類學,社會,自然,科技等等。最近台灣社會關注的話題:反送中,白色恐怖,同志、原住民議題,這批作品也都有涉及。是一群很聰明的作者,也有企圖心。當他們寫作小說時,很有意識地操作大家普遍關注的議題,能去和社會對話是好事,但在其企圖心底下,對小說基本敘事能力的駕馭,以及,你到底想要表達什麼?你的立場是什麼?不能只有「聰明」。有些作品會讓我感覺「硬寫」,硬是架構出一篇小說。所以,我最後選擇的標準會傾向於:是否能夠流暢地駕馭一篇小說。

楊照:看這批作品時,我很失望也很擔心。以短篇小說來說,林榮三文學獎是獎金最高的,同時此獎已有傳統,累積了許多被選出的作品。所以我真的有點驚訝,在這兩個條件底下,我們在決審時所能看到的十三篇是這樣的作品。總體來說,有兩個大的問題,是我不太過得去,會一直不斷回來與作者計較的。而碰到這兩個問題的作品的比例,也高到令我驚訝:一,在小說寫作的設計上,很關鍵的一個基本掌握:你不能或不應該有不必要的繁複設計,當你需要不同的敘事觀點,那一定有特別的道理,而且能藉由這不同的敘事觀點寫出不一樣的視角與內容。太多作者好像只為了設計而設計,作者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有這個設計。二,讀小說或對待文學的基本態度:我真的沒辦法接受寫小說是為了遊戲的目的。小說必須要有真誠的關懷——有幾篇完全違背我最基本的態度,亦即,有一些東西是不適合開玩笑或拿來當遊戲的,比如白色恐怖,那是一種非常沉重且內在悲劇性的東西,我很難接受你把它當遊戲看待。或許我這樣的態度比較保守,但若離開這個原則,我沒辦法自圓其說:為什麼我們還需要小說?

陳芳明:讀這批作品,看到一個全新的世代出現,而且是我非常陌生的世代。首先當然是語言的問題:鋪張、大量浪費文字的書寫方式。此外,故事總是要有聚焦,但多篇作品的聚焦就散掉了,跟我以前讀的短篇小說不同,我就開始質疑是否自己老了、跟不上這個時代了?除了語言,故事的聚焦,我也在乎整篇小說節奏感是不是相當一致?當然有少數幾篇,我還是覺得不錯,可以選進來。有篇參賽作品,連反送中議題也寫進來,趕上了時代的節奏——但香港的抗爭運動其實還沒有答案。

經評審協商,決議首輪投票,不分名次,各圈選三篇,結果為:

三票作品

〈擔馬草水〉(林俊頴、陳芳明、楊照)

〈州際公路〉(林俊頴、陳芳明、楊照)

二票作品

〈猴〉(邱貴芬、楊照)

〈探病〉(林俊頴、郝譽翔)

一票作品

〈昭和花園〉(郝譽翔)

〈青島〉(郝譽翔)

〈三角龍〉(陳芳明)

〈雨在芭蕉裡……〉(邱貴芬)

〈墜落〉(邱貴芬)

○票作品

〈 (如果)我的姊姊是石原聰美〉、〈復音師〉、〈故事正在進行〉、〈終極生命密碼〉

未獲票作品不列入討論,評審針對獲得一票以上作品發表意見。

一票作品

〈昭和花園〉

郝譽翔:此篇語言密度很高,塑造一個看似寫實但又魔幻且光怪陸離的鄉土,也可以對應到台灣民間社會現況,除了展現庶民活潑生命力,也穿插非常多元素呼應台灣社會多樣性,只是讀完整篇會懷疑作者到底想表達什麼?雖然前面略有暗示主角對台灣政局憂心忡忡,以及篇名的隱喻,但小說裡有太多細節跟最後導向的結論「失根的蘭花」是沒有關係的。顯見雖有企圖心,但沒有成功表達出來,有點可惜。

楊照:開頭寫得非常好,部分穿插字句很有趣味,作者有經營片段細節的天分,但我看到第三次還是沒辦法看出來整篇小說怎麼拼起來的,毫無章法。

邱貴芬:就我的理解,作者想談戰爭對不同世代的意義,細節很多,沒有兜攏,敘述沒有完成與發展。因為它處理的主題,我曾考慮它,後來還是沒選。

林俊頴:作者是可以寫的人,也有點小聰明,有佳句,卻無法成篇,用東拼西湊的方式,寫一個八十九歲的北港人回顧他的一生。讀完會感覺這是被文學獎揠苗助長的一篇作品。

陳芳明:此篇讀到後來,不知道作者該怎麼收束,雖然有很多場景是令人感興趣的,但元素太多,沒辦法聚焦。

邱貴芬:這次參賽作品有多篇都跟此篇一樣,有很多線頭,沒有好好收攏,一個好的小說要能環環相扣。雖然細節寫得很好,但缺乏整合能力。作者似乎也沒有真正想講的故事。

(郝譽翔放棄此篇)

〈青島〉

郝譽翔:這或許是最沒有參賽企圖心的一篇,但很誠懇,滿感動我的。作者寫一個小女孩的心事,當家庭分崩離析,她的孤獨與內心深處的哀傷,主題是非常小的,娓娓道來,語言乾淨俐落,充滿詩意。細節安排很自然,不造作,是一個對生活、生命有感受力的作者。除了從小女孩視角去看大人崩毀的世界,也以「島」做為她孤獨心靈的隱喻。

楊照:我還滿喜歡這篇。但之前幾年流行過破碎家庭、失能家庭的題材,已經有頗多作者展現如何以不同寫法去處理此一主題。這篇相對其他參賽作品來說還是比較真誠,作者真的有在關心小說中的小女孩。但比如標題,「青島」畢竟是一個地名,容易引起誤會。另外,在「樂園」那一段,有很多文字敘述和小孩年齡是完全不搭的。缺點稍微嚴重了些。

林俊頴:我強作解人,從「青島」聯想到童話《青鳥》。這篇小說從頭到尾在寫死亡,我同意它有誠意,但似乎是一個很生嫩、不很知道小說該怎麼寫的生手。

邱貴芬:太多細節,作者沒辦法駕馭。拋出來的意象兜不攏。作者想寫一個破碎家庭與面對死亡的情緒,但小說的功力應該再加強。

陳芳明:不太喜歡最後一段的寫法,有作文感。

(郝譽翔放棄此篇)

〈三角龍〉

陳芳明:這篇寫得不錯,在颱風來臨前,原住民部落發生的故事,三角龍是小說裡的一個象徵,但結尾處有點牽強,我不特別堅持。

楊照:寫得很緊湊,很明顯有其意圖,每樣東西都設計好,但整個拼圖又太巧了,每一塊碎片都太有用意、太政治正確,刻意到儘管小說中觸及的都是「對」的、我會想支持的議題,一旦變成宣傳文章,我就沒辦法感動了。

郝譽翔:確實就是一些很受歡迎的概念的拼貼:原住民返鄉、社運、同志、環保,很文藝風,彷彿「部落」也只是文青式的想像。此外,小說中有很多重點直接被「說」出來。小說裡主角感覺不像四、五十歲的人,反而是年輕人的情感模式。

邱貴芬:作者沒有故事要講,設計滿牽強的。其技巧無法好好處理結構上故事的發展。

林俊頴:這篇很像電影劇本改寫成的小說,揉和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和《女朋友.男朋友》。作者設計得非常認真跟用心,無論是三角龍,三角關係,三面旗子,三個學生……但想要呈現的滄桑感是空的。此外所有衝突都用對話講出來,彷彿講出來就交代完了——或許真的寫成電影劇本會不錯?

邱貴芬:就算要寫成劇本,還是要有一個好故事。

〈雨在芭蕉裡……〉

邱貴芬:這篇是此次參賽作品中技巧最純熟的。作者想處理歷史記憶的問題,是老議題,但不同之處是,這個被挖掘的記憶是台灣歷史上被壓抑的左翼教育者,如果當年他所編選的教材可以發展,整個台灣的思想或社會或許會完全改觀。即使小說主題比較新意不足,但就創作基本功和小說發展而言,都相對符合我對於小說家的要求。

林俊頴:我佩服作者的企圖心跟野心,也同意他夠成熟,有技巧,有文采,為作品下苦心是小說家靈魂之所在。可是小說不等於歷史,也不需要完全是歷史。小說有一個很大的虛構的特權。整個故事核心應是招魂計畫,其實就是抓出那些掩飾歷史真相的妖魔鬼怪。但讀完,會想問作者寫這篇小說的意圖是什麼?感覺這位作者用很華麗的方式在跟駱以軍致敬,但魯迅,許壽裳,臺靜農等人在他筆下就是一個符號,招魂計畫完全沒有說服力,讀完會覺得像是無關宏旨也無傷大雅的一則八卦。

邱貴芬:確實招魂計畫是不具說服力的。作者也沒有好好研究AI到底是什麼,很可惜。

陳芳明:許壽裳的事情到現在還是一個懸案。許壽裳確實就是魯迅的傳人,今天有所謂魯迅知識學的建立,就是因為許壽裳。寫小說可以索引歷史,但還可以拉高一點、虛構一下,不必太接近歷史事實。

郝譽翔:處理歷史上真有其人的題材,要特別小心,要有書寫誠意,要真的深入歷史,而非只是在歷史周圍透過一些概念打轉。此篇比較像符號化的操作,作者的出發點也許是非常好的,但那一代文人的內在心事是非常複雜的,我也會有點擔心,若白色恐怖只是符號化,就是被抒情地消費了。此外,編選《大學國文選》時,許壽裳一定是非常小心,因為其實關乎文學和政治的關係,作者如果能再好好研究一下文學史,才不會寫得太表面化。

楊照:這篇最大的問題是作者想要在一萬兩千字的篇幅去處理一個長篇題材,形成超載。此外,我感覺到一點情緒的地方:小說中這些人物是古人,但作者用一種遊戲的方式來對待,那是在取巧地唐突古人,太聰明也太狡猾了。再則,過去如陳映真寫相關題材,因為時代的限制,人物名字不能明說,明明現在沒有任何忌諱,這篇的一些寫法就會變成故弄玄虛。

〈墜落〉

邱貴芬:這是一個情傷的故事。其實這種三角關係不好寫、沒什麼好寫,但作者把它跟時事結合,扣上之前發生在台灣的香港男女命案跟之後的反送中運動,本來滿窠臼的男女糾結故事,放進歷史脈絡,有了不同的層次和面向。同時,相較於其他篇線頭沒有收攏的毛病,這篇反而具有小說的功力和層次感。

林俊頴:不是不可以寫反送中,但用得有點太粗糙了,此外,小說作者對於香港的了解,似乎就僅止於王家衛的電影而已。

楊照:我同意林俊頴。

郝譽翔:就技巧來說,應該是很成熟的作者,語言也相當細膩。尤其寫女孩的情感糾結相當成功。可能原本要寫的只是情傷事件,但又想讓愛情的隱喻成為社會事件,因此扣上情殺命案和反送中運動,但讀起來變成多餘。就女性書寫而言,如果能更展現女性自覺,會更精采。

陳芳明:小說中把日期清楚羅列出來有點奇怪。整篇讀起來太政治,不夠放開,過於跟時事貼緊。讀的時候會懷疑作者是否為了彰顯反送中,才寫這篇小說。

(邱貴芬放棄此篇)

二票作品

〈猴〉

楊照:相較於他篇,〈猴〉有比較扎實的基礎,以猴子的生態研究調查為主軸,運用此專業背景,很巧妙把幾件事放在一起:其一是把猴子關在一個領域觀察,再用電動猴去挑戰猴子原本形成的自然的權威系統,這在靈長類研究上的確是一個重大議題;接著,又連結到那些觀察者彼此之間也有相當程度的權力關係,包括男女關係、專業知識者跟技術者的關係,這些線索都放在一起後,又可以彼此呼應。小說很重要的標準即技術跟內容可以相應,而且這篇的寫法,操作上有難度。我有個困擾是整篇段落非常複雜,我不是不能了解作者為何要這樣分行,但有值得商榷的地方。

邱貴芬:這篇是我的第一名,其題材是文學獎參賽作品中很少見的,超越了常見的文學作品窠臼。其他篇很多細節顯得多餘,這篇卻有精心的布局,也完全沒有其他篇寫作技巧生疏,或看似精心的題材卻包裹一個俗套在裡頭的問題。寫小說必須針對你所寫的題材有專業的知識,這位作者應該不是一般文學創作者。

林俊頴:這篇小說我反覆看了很多次,我很掙扎,我很能夠理解它相較其他十二篇的好處,但留白那麼多,所寫的專業離我太遙遠,我很害怕自己會過度詮釋。小說裡頭有很多深層的、潛伏的東西,但有些地方我反覆看卻不太懂,比如為什麼兩個男研究者一直在討論母親是不是有馬鞭草的味道?此外,我也被它編排段落的方式困擾。

郝譽翔:確實有些場景像突然間跑出來——維芬姊跟他們的關係是如何?馬鞭草到底指涉什麼?佐安為什麼要做那麼戲劇化的行為?這些角色的作為,包括猴子和小說裡那位特別的主角:電動猴,似乎都沒有足夠的說明。因為特殊題材和行文方式,整體氣氛是特別的,但整篇小說都是用「說」的——我們對其情境的理解,常是經由作者拋出的理論,而不是讓整個小說去進行,或讓小說人物與猴子展示作者所要表達的;援引過多的理論淹沒了情節。

楊照:我倒不覺得小說有用那麼多理論。希望我也沒有過度詮釋:敘述者「我」是學人類學的,因為修這門課,去研究靈長類,而這兩個人就跟猴子一樣,在爭奪薇芬姊,馬鞭草即代表女人的氣味。所以佐安才會對另兩個人不斷嫉妒、猜測,想知道他們去做了什麼。整篇小說環繞著三人的關係。至於那隻孤猴,或許是敘事者的自我投射。所以佐安最後才操作機器猴去打孤猴。這些空白,至少從小說內部來看,作者都有解釋。此外,這兩人對維芬姊應是一種戀母的感情,才會牽涉到猴子是不是會殺小孩等敘述。

郝譽翔:但有些段落會讓讀者覺得,關於馬鞭草的討論,不只是代表維芬姊。可能這篇小說拋出很多線索,卻欲語還休。

陳芳明:結尾那邊寫得很棒,前面的感情則太幽微、太隱晦了。放很多理論好像是為了讓讀者分心吧?機器猴本來是一個假的東西,由人所操縱,但每個人好像也是被操縱的。只是作者想要寫暗戀故事,敘述張力卻沒有出來。

邱貴芬:最後那邊的孤猴應該是雌的,牠開始流血、散出發情的氣味,佐安則透過人和機器猴合體,把他在田野調查中,透過機器猴偷窺維芬姊洗澡的種種壓抑,非常有戲劇張力地達到sexual incontinence。看起來是孤猴強暴機械猴,但是扮演機械猴的佐安,也透過那強暴,宣洩了他對維芬姊的情欲。

〈探病〉

林俊頴:這是一篇充滿黑色幽默的小說,寫一個已經二十歲,來自單親家庭,想必人際關係也非常疏離的女生。篇名叫〈探病〉,但「小紅帽」本身就像一種幼態持續的病。敘事者且一直強調她的身體和世界之間的關係。我直覺判斷這是一個相當年輕的作者。感覺很細緻敏銳,也有才情,對這個世界呈現一種衝突的狀態,好像很厭世但又渴求關愛。

郝譽翔:作者透過改寫《小紅帽》,曲折地寫整個現實,看起來像魔幻的童話,其實非常寫實,比如寫健身房跟健身教練的樣子,真的太精準了!或寫媽媽坐在電視前其實都沒在看,寫母女在家裡的疏離狀態,寫媽媽參加宗教的修行,或隔代教養等,都碰觸到台灣社會某種真實面向,寫起來又不會教條,是很有才氣的作者。儘管寫的是悲哀的事情,卻又充滿黑色幽默的生命力,小說裡的男性都是敗壞的:舅舅沒工作,阿公在吸毒,但對這些男性又不是完全譴責,而有悲憫和同情。此篇也有很豐富的身體、感官的書寫,放在女性書寫行列中,也寫出了大地之母的活力,最後連大野狼也被她馴服了。

楊照:關於失能家庭的主題,〈探病〉就比〈青島〉好太多了。作者非常清楚地找到用來隱喻的對象,我滿喜歡這一篇,但還是有一個很根本的問題:為什麼是「小紅帽」?除了小紅帽跟外婆的關係之外,從頭到尾動用這個童話,沒有那麼能說服我。包括最後跑出大野狼,我都覺得有一點勉強。另外有一點挑毛病的地方是其腔調:前面黑色幽默,嘲笑健身房教練,或說到自己身體,全都是很尖銳的諷刺;但愈到後面,開始變得sentimental,自憐就跑出來了。雖然最後一句寫得很好。

林俊頴:後面幾乎可以不要了——大野狼也可以不用出現。

陳芳明:敘述者把自己形容成小紅帽是要顯示自己的單純嗎?但小說中的「她」讀起來並不單純,彷彿只是把大人的故事童話化。當作者使用小紅帽典故,我們會有立即的聯想,比如小紅帽遇到大野狼,但整個描述又顯得沒那麼童趣。

邱貴芬:一開始讀覺得有新意。對黑色幽默寫法有期待。可是套用童話寫小說,童話元素應該各有隱喻。我會期待這篇改寫跟原本的童話能有比較強的互文性,看完後會覺得沒能找到連結。

三票作品

〈擔馬草水〉

陳芳明:這篇小說感情很飽滿,寫民俗廟會的過程,在這都會化的時代,重新寫這樣的故事,充滿鄉愁,寫出童年如何結束,而故鄉的記憶也隨之結束。那種記憶很真實,我好像可以看到自己年少時期所經歷的。小說中的民俗,本來被認為是不入流的,但被寫成這樣感傷的故事,非常精采。

林俊頴:這篇表面上寫最富台灣民間生命力的民俗信仰與節慶,看似正面地描述前現代、農業時代、敬天畏神的台灣。但整篇最吸引我的,反而是它有一個核心,恰恰在質疑前面所述,而出現一個批判性,作者透過小說質問:「民俗是否在殺人?」正因作者有這份勇氣,讓我敬佩,而不只是像〈昭和花園〉把民俗寫得美美的、滑過表面而已。只是,批判應該要能不露骨,這篇的作者卻又偶爾像是生手,比如死掉的小說人物姓名就取得太露骨,從第八頁到第十頁有好些地方,作者失控了,試圖「解釋」,有點可惜。

楊照:這篇是我的第一名。它有個好處:每個支持它的評審的讀法都不一樣。能讓陳芳明想起童年經歷,表示其寫法沒有露餡,開場也非常有很自信。俊頴提到不喜歡小說後面,但這篇不是單純懷舊,而是用很簡單的方式寫出很複雜的心理。整篇小說有三個部分:其一是懷舊,並留下一個問題:童年友伴是怎麼死的?其二是服兵役時,得知了「癲癇」,解答死亡之謎。但這樣也只是懸疑破解,所以還有第三部分,在回想過程中,發現記憶被修改過了,經過敘述者哥哥的提醒,內在有一個記憶被迫回來了。就短篇小說而言,能寫出這麼多層次,是這十三篇中,沒有其他作品做到的。

郝譽翔:前面都寫得很好,包括擔馬草水的過程,我比較不能接受的,反而是後面一定要為死亡找一個答案,有點說得太直接了。

楊照:這就是敘述者複雜的心情,他一直很擔心友伴是因他而死,當「癲癇」出現,解決了他的罪惡感。但最後又加了一段,表示過去的記憶,沒那麼簡單可以解釋完,還有很多被第一人稱的主觀刻意隱蔽的部分。這篇小說是當你讀得快,還是會讀到好處,但也禁得起分析和細究。

邱貴芬:這篇文字好,對習俗的描寫及小說主題都有掌握,不像其他篇作者有用功度不夠的問題。這篇小說也的確傳達一個訊息:在這樣的宗教狂熱中,人命是微不足道的,所以這個小孩死了也沒人關心。「言之有物」對我而言是寫作的要素。但我把它排在第四名,因為它會很快被我歸類到「新鄉土」或「後鄉土」的範疇,我還是期待可以在文學獎中讀到能夠開我一扇窗的新東西,這篇此部分比較不足。但若回到新鄉土類別來看,此篇主題展現對宗教的反思,我覺得也滿好的。

〈州際公路〉

林俊頴:全篇藉由一趟公路旅行當做小說的脊梁骨。讀它時,一看就想起海明威操作他的冰山理論,再看又覺得很像現在文青喜歡的瑞蒙.卡佛,整篇小說氣氛很充足,實在,一如那句一直重複出現的英文「in the middle of nowhere」,很吸引我。但我一直反覆想一些問題:這麼幾個台大資工系高材生去美國留學,但他們從中學就開始的「競賽」是什麼?以及小說核心人物「介恆」為什麼跳樓自殺?他跟日本同學佑一的關係是什麼?我都掌握不到。氣氛營造是成功的,但那些細節在小說寫作過程中,還是很重要的吧。此外,我需要把它和於梨華、劉大任的留學生小說一起比較嗎?兩者有什麼差異?

陳芳明:這是一篇悼亡書,像拼圖一樣,透過每個人講出自己的記憶,在議論的過程中,一個真實的人格就出現了。我喜歡這樣一種「鏤空」的寫法,拼湊出死者的性格與面貌。確實在美國,臉書和Google和Apple等公司變成人民公敵,因為很多人想進去卻進不去。這位作者很熟悉美國的生活,尤其他透過人生勝利組的設定,去講這樣一個故事,讀起來好感傷。

楊照:這是一篇以古典形式(或經典形式)來書寫的短篇小說。我們大概離開這種形式很遠了,所以其他參賽作品都不採用這種形式,但此形式還是有其道理。此外,為什麼用「我」當第一人稱,必然因為有「我」不能承認的事情。核心事件就是:跟介恆發生關係的人是「我」而非佑一。但「我」卻編造成介恆跟佑一有關係。如此一來,一切都解釋得通了,這就是一個人在他的partner從拉斯維加斯的飯店跳下來後,持續這麼多年,每年都去悼亡,即使這樣,他都還懷抱著祕密,連對陪他去的朋友,他都沒辦法揭露。但小說中其實還是有暗示,他說,介恆講過的話他都記得。雖然他幾乎沒在過程中寫出「我」記得介恆說了什麼。也是這樣,讀到後面會非常感動:他們為什麼要提前吃掉很難吃的希臘優格,因為「不能讓介恆吃到壞掉的優格」,這句話就是對他所愛的人講的。通篇表達出一種禁忌的情感,即使在對方死掉以後,還沒辦法承認,必須用這樣的方式來描述,讀起來很震撼,很感人。

郝譽翔:整篇小說非常完整,有餘韻,若拍成電影就是很好的公路電影。不過小說中雖然都有點到它想說的,但冰山底下的東西似乎還不夠多。比如,如果是寫一段同志情誼,那麼自殺的設定,就顯得有一點俗套。假定要點出的是生命的虛無或跟這個世界的對抗,可不可以再給多一點線索,可以去支撐這樣一份生命的虛無感?包括高中時的「競賽」到底是什麼?「競賽」從過去到現在似乎都很重要,但競賽的過程看不見,只看到虛無的終點。還有,一定要強調主角是「台大資工系」嗎?

邱貴芬:這篇小說跟之前的留學生文學相較,以前的寫作比較關乎「認同」的主題。但我想這個小說人物必須是「台大資工系」,因為這個資優生一路都在競賽,到美國去之後,競爭的壓力也肯定大得不得了,一輩子這樣努力向上,突然覺得難道一生就這樣一直比賽?醒覺到沒什麼意義,他就自殺了。反而因此,同志的設定對我而言,好像是多餘的。因為根據小說的發展,「拚競賽」讀起來更像是主題,如果只是寫一群男生的競爭,似乎更好。此外,我很同意此篇氣氛很好,非常低調,整個就是在悼亡,我之前沒選,是希望小說除了描述現象,還能有多一些分析。

林俊頴:我還是好奇,自殺的真正原因是什麼?儘管作者可能是刻意不透露。雖然小說中讀得出同性戀情節,但時至今日,還要為了同性戀身分跳樓嗎?

楊照:跳樓原因,剛剛邱老師的解釋應該比較合理。且主角本來就存有人際關係的問題。點出他的同志身分,並不是為了解釋他的死,而是為什麼「我」必須用這種方式悼亡——就好比瑞蒙.卡佛的寫作,也常常在壓抑之間藏著一個很大的祕密。

所有獲票作品討論完畢。一票作品僅保留〈雨在芭蕉裡……〉和〈三角龍〉兩篇,評審決議,第二次投票從所餘六篇作品挑選五篇給分,最高5分,最低1分。結果依得分高低排序如下:

〈擔馬草水〉23分

(林俊頴5分、邱貴芬4分、郝譽翔5分、陳芳明4分、楊照5分)

〈州際公路〉17分

(林俊頴4分、邱貴芬2分、郝譽翔3分、陳芳明5分、楊照3分)

〈猴〉15分

(林俊頴2分、邱貴芬5分、郝譽翔2分、陳芳明2分、楊照4分)

〈探病〉12分

(林俊頴3分、郝譽翔4分、陳芳明3分、楊照2分)

〈雨在芭蕉裡……〉6分

(林俊頴1分、邱貴芬3分、郝譽翔1分、陳芳明1分)

〈三角龍〉2分

(邱貴芬1分、楊照1分)

評審決議依得分高低,由〈擔馬草水〉獲得首獎,二獎為〈州際公路〉,三獎為〈猴〉。〈探病〉、〈雨在芭蕉裡……〉兩篇同列佳作。會議圓滿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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