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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六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佳作】劉思坊/四小天鵝

2020/12/19 08:00

劉思坊。

作者簡介:

劉思坊,1982年冬生於台北。師大國文系和政大台文所畢業後,於加州大學爾灣分校東亞系取得博士學位。2019年遷居紐約布魯克林,現於紐約市立杭特大學和康州州立大學教授語言、東亞文化和歷史。著有散文集《躲貓貓》。

得獎感言:

所有看過這篇作品的評審,謝謝你們願意欣賞它。也感謝說真話的朋友,是你們讓它有機會變得更美好。寫作的過程很辛苦,但就這篇作品裡所說的,寫作和芭蕾都是「把鬼留給自己」的志業,讀者只要好好享受作品就夠了。

★★★

【第十六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佳作】

四小天鵝◎劉思坊

我看了一眼手錶,教室裡牆上的鐘晚了五分鐘。

不管是依照錶上還是鐘上的時間,金吉安都遲到了三十分鐘以上。我早就有預感這種事情會發生。

我在教室的木地板上來回走動。仲夏的熱氣讓我變成了濕抹布,走到哪汗水就滴到哪。腳底板因汗水而開始黏膩起來,每走一步就發出了松鼠尖叫般的聲音。這讓我更加焦慮了,但我無法停止走動。先是繞著方形教室走,接著不知不覺開始繞圓。

茉莉對著我歎了一口氣:「妳就別走來走去了吧。我頭都暈了。」

從這間舞蹈教室成立以來,我和茉莉就一直是這間舞蹈教室的芭蕾學生,從最基礎的第一堂課開始學起,連續學了五年。雖然進步緩慢,但卻持續穩定成長,即使無法和專業舞者相比,但在業餘舞者當中,也算是技術扎實的中等程度者。

但金吉安不同,她是這幾個月才來舞蹈教室報到的。一來就直接上最進階的課程。從小學舞的她,當然跟我們這些老骨頭不一樣。光是一個簡單的跳躍動作,她就能跳得比誰都高。在至高的頂點,她強而有力地將雙腿倏地刷開,就像突然撕破黑夜屏幕的一道閃電,在觀眾心中產生了強烈的視覺暫留,久久不散。

但金吉安總是遲到。早晨的芭蕾課,大家搭配著緩慢的鋼琴伴奏,做著基礎的下蹲plié延展四肢,教室宛如被曙光滲透的森林,彌漫著肅穆整齊的氣氛,此時,披頭散髮的金吉安卻突然開門,未等到音樂結束,她便擠到把杆的最前端。原本排得好好的隊伍,因為她的插入,便像條蠕動著脊椎的蟒蛇,一節一節地往後退去。

沒人會說什麼,因為沒有人比金吉安更有資格站在最前頭的位置。聽完了老師的指令,站在最前頭的人,就得完整地展示出來整套動作,無人可以參考。於是,不能記得整段舞蹈的人,是不敢站在那裡的。金吉安自然知道這點。

結束把杆練習後,老師示範了慢板的組合動作。大家還在互相確認細節時,金吉安已經不耐煩了:「我們現在可以跟著音樂跳了嗎?」

當其他的人是空氣,這就是金吉安。

聽見茉莉詢問金吉安是否想參加我們的隊伍時,我驚訝地在心中怒吼:「茉莉,妳是哪根神經有問題啊?」沒錯,我們還缺一隻天鵝,但茉莉竟問了一個我最不想合作的人。

「吉安,妳不用現在做決定。妳的能力比我們好太多了,我想妳應該會想要和更厲害的舞者合作,像是……」我嘗試亡羊補牢。

「我想我可以加入妳們。」金吉安不帶猶豫地回答。

今天是我們的第一次小組練習,她就遲到了三十分鐘。不,已經四十分鐘了。

悶熱的午後,空氣裡充滿著一種甜而澀的鐵鏽味──這是雷陣雨來臨前的徵兆。數不清的飛蟻朝向天花板正中央的日光燈湧去。被燒壞的屍體散落在地板上,但那些微小、輕薄的翅膀卻在空中飄浮著,經過窗前灑進的那道陽光時,便像水晶般地閃爍著。茉莉站起來,再跟我說了一遍:「拜託,妳就坐下吧。我得去把燈關掉,太多蟲子了。」

「別別別……妳坐著。」反正我是無法靜靜地坐下的。「我去關燈。」

我走到教室的前門,摸索著大燈開關。冷不防地看見金吉安就在停車場裡。

她在一台螢光綠的怪異跑車裡,車裡還有一個男人。他們親吻,擁抱,停了幾秒,又再次親吻與擁抱,直到金吉安看見了站在車門旁的我。

「怎麼了嗎?曼蒂。」她打開車門,轉身向後座撈起她的運動包。

「妳到了啊。我們都在等妳。」我十分勉強地微笑著。

「是嗎?」

她下了車,和那個看起來像她爸爸,甚至爺爺年紀的人,輕輕地揮了揮手。

我試著把我的眼神移開,盡量不看金吉安。而她則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撐起好大的笑容和茉莉打招呼。

我走到窗邊綁硬鞋,讓涼風緩和我臉上僵硬的線條,但心臟卻無法控制地愈跳愈大聲。窗外一道閃電劈下,天空瞬間陰沉,幾秒後雷聲轟然而至,地板傳來微微的震動,大樹的枝枒因刮起的風而左右掃動。

金吉安和茉莉同時轉頭往我的方向看來。我往鏡子看去,閃電將我的臉渲染成紫藍色,搖曳的樹影則在我的眼角畫上了密密麻麻的印子。

「妳知道現在幾點了嗎?」我的聲音低沉而陌生。

「有差嗎?今天下午不是沒人使用教室?」金吉安一邊綁鞋一邊說,但故意迴避了我的眼神。

「現在練也還來得及,反正下雨了,我們哪兒也去不了。」茉莉突然站了起來,用她的大嗓音對著我們喊,再對著金吉安諂媚地笑:「沒事,沒事!」

茉莉接著在我耳邊呢喃:「別跟小女生計較。妳剛剛的臉看起來很恐怖。」

「是嗎?哪裡恐怖?」

「像正要變身的天鵝。」

白天鵝其實不會突然變身為黑天鵝的。聽說天鵝優雅溫和,恪守一夫一妻制,忠貞純潔,至死不渝。芭蕾舞劇中的白天鵝,因為心愛的王子中了惡魔的圈套,將黑天鵝誤認為她,傷心到氣絕身亡。

我和茉莉相約看了彼得.馬丁斯編導、由紐約市立芭蕾舞團表演的《天鵝湖》。馬丁斯的第四幕十分特別。其他版本的《天鵝湖》,白天鵝縱身一躍,王子隨後跟著投湖,留下無戲可唱、獨自凋零的惡魔。但馬丁斯的不一樣,最後一幕的白天鵝和其他小天鵝排成了菱形,面對著觀眾,雙腳卻踏著bourrée小碎步往右後方的舞台退去。燈光是從舞台後往前打出去的,所有舞者的表情是都埋進黑影裡,但屹立在背光中的身體卻被描上了金色輪廓,像是邊緣掐著金絲的聖誕樹裝飾,精緻卻薄弱。這些天鵝像被黑洞的力量吸附住,集體往後退,直到完全被黑暗吞食。女主角白天鵝也不例外,她目視著王子,踏著碎步的腳卻被那股黑暗力量所往後拉,最後只能把手腕在胸前優雅地交叉,做為告別行禮。

「我就不會這樣。」表演一散場,茉莉馬上就拉著我去著名的拉麵館。

她爽快地拉開木筷子,像是用力扳開芭比娃娃的腳:「要我,就把王子踢下湖。」

「然後拿走他所有的錢。」咬下黃瓜時的清脆響聲襯出了她的堅決。

「這我相信。」

「外遇就是外遇,連黑的都能錯看成白的,這還不是藉口?」茉莉說。

這幾年茉莉也遭遇了不少事。丈夫外遇被她發現以後,她沉住氣地搜集證據,離婚時拿到了些錢。但茉莉確實也變了不少。有人說是她受到了打擊,所以自暴自棄,整個人胖了一圈,原本就矮小的茉莉,更像顆貼著地面滾動的小肉球了。但我倒覺得那是幸福胖,沒有婚姻的茉莉變得自由了,要做什麼就做什麼,要吃什麼就吃什麼。

「妳呢?妳會怎麼做?」她問我。

「我根本連天鵝都不是,充其量是隻醜小鴨。」

「哈,對啊,沒想到月兒居然要我們表演天鵝。」

「而且還是四『小』天鵝,也不想想我們都幾歲了。」

「應該叫四老天鵝。」

這話未必完全對,我和茉莉都中年了,是名符其實的「老天鵝」。但金吉安不過大學剛畢業,月兒目測也未超過三十歲。

月兒是這一年才加入舞蹈教室的新老師。她的態度異常隨和,有著和芭蕾舞者的高傲氣焰完全相反的謙卑個性。即使低調,在舞蹈教學上,她的表現仍然出眾耀眼,一看就知道是大師出手,境界不凡。她所編排的舞蹈組合,總能毫無縫隙地將五、六個複雜的動作連結起來。舞者一開始動作,就宛若投身於溪流中,隨著水勢順暢地直奔而下。即便技巧不怎麼好的學生,也能在這行雲流水的律動之中感受到音樂對身體的挑逗,燃起想與音樂合為一體的欲望。

若像金吉安等級的舞者,跳起月兒的舞,肯定就更過癮了。她先踢出個直達頭頂高度的腿部延伸動作,兩個愉悅的轉身華爾滋,然後單腳後彎把身體延展成如同錦鯉跳出水面的弧度,對著四面八方的觀眾展示完美的attitude動作。接著,她來了幾套快速的小跳躍組合,隨著情緒愈來愈強烈的音樂,從站得極穩的第四位置猛地向上彈升,這趨力讓她順時針快轉了四圈。沒想到,在接觸到地面準備降落的時候,一換個手勢,又出乎意料地逆轉了三圈。結束前,突然又來個滑行跪地,左手扠腰,右掌高舉成一朵盛開的花缽形狀,在眾目睽睽中停格。

眾人驚歎,連我也不得不鼓掌稱好。

「很好!」月兒跟著拍手,她繼續微笑著說:「但不要那麼衝,要把音樂聽進去。」

金吉安的動作標準踏實,但卻總是略快於音樂節奏,不夠從容。

到我的時候,以單腳踢到胸前高度的動作開場,之後便順著音樂,一路朝著終點滑行而去,倒也平安抵達。

「很不錯啊。」月兒不忘給予點糾正,「但妳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平衡,才有辦法增加旋轉的平穩度。」

「老師,那我呢?」茉莉不忘討點注意。

「妳喔!妳完美。」月兒知道茉莉最想聽什麼。

全班大笑,茉莉樂不可支。

月兒的舞蹈課總是氣氛和諧,學生在享受舞蹈的同時還能得到適當的糾正。這對我來說就是再適合不過的課程了。在這個年紀學跳舞,我不需要太過尖銳的批評。老了,面子拉不下來。但我也不是那種只求快樂運動的人,我渴求磨練與進步。月兒適切地找到成人舞蹈教育的平衡點—她讓我在肢體上受盡折磨,但在情緒上卻舒適甘願。

在我的職業生活裡,這種平衡卻是我怎麼求都求不來的。我總是一不小心,就傷到別人的自尊,即使是善意的話,到我嘴裡,也都成為了傷人的毒箭。這就是文化評論人的職業病,不管寫出再怎樣委婉的評論,到最後都還是會得罪人。上個月的文章一刊出,有十幾年交情的導演朋友打電話來:「林曼蒂,我送妳票,請妳看首映,不是給妳在那邊揶揄消費的。」他髒話頻出:「妳這種人,就是害國片蕭條的禍根。」

「難道只能寫好的?你禁不起實話?」

「實話就是你們所謂的評論人,不過就是藝術世界的禿鷹。吃著別人的屍體而活,自己卻什麼能力都沒有。」

「所以你認為自己的作品不過是腐爛的屍體?」

同事勸我:「林曼蒂啊,這種事要圓滑點,寫好話,各取所需。」

但同事錯了,一個要聽謊話,一個要寫真話,要的不一樣怎麼各取所需?

「那妳就繼續得罪人吧。哪個週末約約看朋友,看有幾個人想跟妳出去吃飯?」

同事又錯了,我怎麼會怕沒朋友?

小時候我有個夢幻的著色本。裡面的女孩不僅有著完美比例的精緻五官,更重要的是,每一頁的女孩都有不同的造型:有的走古典宮廷風,身穿蓬蓬蛋糕裙、泡芙袖,頭髮像電話線般有著規律螺旋狀。我小心翼翼地選擇了淡藍色當主色,《清秀佳人》裡黛安娜的藍,華麗的衣物若選擇粉色就太俗氣了;有的則走現代運動風,女孩穿著合身的保羅衫,配著百褶網球裙。她綁著兩個高馬尾,繫著絲帶,俏皮中不失高雅。我決定保持純白色,只將絲帶塗成貴族黑。

後來,著色本玩不夠了,我便央求善於裝扮的母親照著畫中的女孩幫我綁頭髮。練習了幾次,她竟然也能完成大部分的髮型:從頭頂往下攀爬的兩條蜈蚣辮,如彩虹般由左腦跨到右腦的公主辮,頂在頭上的蓬鬆丸子頭等。我們再去日本進口小店買了絲做的、有光澤感的純色緞帶;也買了如蝶翼般半透明的彩紋緞帶,圖案隨性像是浮油上映出的五彩寶光。就算只是簡單的馬尾,只要繫上它,就彷彿把整個天空的彩霞都鑲在腦後。

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我慢慢失去了朋友。

這個過程總是以非常幽微的方式進行著,一定得等到一段時間後,才忽然發現自己已經被擠出了圈圈之外。吃午飯的時候,身邊變得安靜多了。帶著餐盒走向平常會群聚在一起的團體時,本來說說笑笑的女孩們竟同時眼神游移,不敢直視,空氣變得安靜凝重。其中一個女孩快速地把書包移到我準備坐下的空椅,其他人便忽然大笑起來。

然後,一個叫黃婉婷的女孩(啊我竟然還記得這個名字),率先開始動手。先是假裝不小心扯下了彩霞般的緞帶,笑嘻嘻地道歉。這也不算什麼,我能輕易地把緞帶綁回去,也能紮出大小適中的蝴蝶結。

等到要拍重要的團體合照的那天,她又突然靠近我,在我不注意時抽掉我頭上的橡皮筋。本來盤在頭頂,緊緻的細長蜈蚣忽然就洩了氣,一節節地快速頹傾,我的頭皮肌肉因而忽然鬆弛,產生像觸電般的酥麻感。「拍照要公平啊,憑什麼只有妳有辮子?」她一邊往前奔跑,一邊回頭對著我大叫。

她跑得太快,我來不及提醒她,她放生的是一條毒蜈蚣。

此後的日子我放著功課不做,學會自己編辮子的本事。雙手抬在空中,手指往後腦循序摸索,一開始得花十幾分鐘,手臂發抖發麻,但我還是堅持著,直到連指尖都完全失去知覺為止。後來我不需花兩分鐘就能編成整齊的辮子。不管是橫向的,還是縱走的,都在掌握之中。

沒人再喜歡扯我的辮子。不管怎麼毀壞,我都能快速復原,像沒發生過一樣。

親眼目睹過我的修復工程的一些女孩開始欽佩了:「那妳也給我綁一條嘛。」

「可以啊,我還有緞帶呢,想要什麼顏色?」

每堂下課,我的座位旁擠滿了人,她們有的拿貼紙來換,有的拿果汁牛奶來換,有的幫我寫討厭的數學作業。我忽然又有了滿山滿谷的朋友。

黃婉婷也來了,我讓她坐在面前,先幫她的頭髮噴上了兌了蘋果香的水霧,用梳子尖端在頭皮上畫出了中分位置,再緊貼著頭皮一撮撮地抓起髮絲往下紮起。黃婉婷髮質充分,有微微的自然鬈,所以蜈蚣的線條極好,像是長了肌肉般豐厚綿長。我幫她配了櫻桃紅的緞帶,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竟靦腆地笑了出來。

就在她沉迷在自己的美貌時,我拿起了剪刀,剖斷了她的一條蜈蚣,紅色絲帶像是噴發的血漿般散了下來。

圍觀的女孩尖叫四起,集體衝出教室。

從那一刻起,我又沒有了朋友。

但說真的,誰在乎呢?

醜小鴨因其與眾不同的長相,被其他的鴨子恥笑欺負,但變成天鵝後就好點了嗎?古典芭蕾《天鵝湖》裡的天鵝十分合群,舉手投足都具有一致性的優雅。她們為主角白天鵝的幸福而歡欣齊舞,也為白天鵝的斷腸而同感悲慟。但馬修.波內版的《天鵝湖》重新詮釋了天鵝的另一面:牠們地域性強,排他性高,對於外來者毫不留情地攻擊。這群天鵝殘暴而嗜血,全由男舞者擔當,全裸的上身爬滿了堅實的肌肉線條,舞步皆是充滿陽剛特質的跳躍。陰柔的男主角一靠近,這些天鵝便拉長了頸子,嘴裡發出呲呲的吼叫,脖子一扭朝他啄去。喜怒無常,弱肉強食,這才是天鵝本性。想要在天鵝的世界裡存活,只能比誰都驕傲,比誰都強硬。

舞蹈教室每年都會舉辦正式盛大的成果展,我從未參加過。想著要和一群不熟的人共同抽出時間來練習,像親密的朋友般相處幾個月,就覺得痛苦不自在。不過,今年的成人芭蕾表演和往年不同,將由月兒編舞,而她自己也會下場跳。此外,她選擇了難度頗高的〈四小天鵝〉的變奏,嚇跑了不少程度不夠的學生,但卻嚇不倒茉莉。她第一個報名加入,且日夜慫恿我:

「妳這輩子都還沒穿過tutu吧,這舞非穿不可。」

「我不敢。大腿肉還掛在那兒沒減掉,穿短紗裙能看嗎?」

「喂!妳這樣是在笑話我嗎?」茉莉確實比我圓潤許多。

從前茉莉和我不算是特別親近,上課時會聊天,但下了課後就沒有交集。這個年紀的人大多有自己的家庭要顧,有班要上。

大概從茉莉發現丈夫外遇開始,她就與我親近了。下課後問我要不要出去喝茶,週末也常找我出去。我問她:「妳是沒朋友嗎?怎麼會找上我?」

「我朋友可多了。是妳沒朋友,所以跟妳說祕密,妳也沒地方去說。」

這就是我理想中的成熟友誼了。把需求與條件都說在前頭,聽她說一次話,她請我吃一次飯。彼此間沒有忠誠相待的義務,也不需玩小圈圈間的排擠遊戲,更不需要小心翼翼、彼此揣測心意的費力經營,或害怕無心說的一句不中聽的話,就會敲碎這水晶般脆弱的同性友情。只可惜,即使是這樣的友情也是有重量的,最終我還是答應當了天鵝。

天鵝隊伍就此形成:月兒是領頭鵝,接下來是高傲的金吉安,最後兩隻老天鵝是努力划水,盡量不讓整組隊伍沉到湖底的茉莉和我。

我們每週和月兒上私課一次,上完課後,我們三個學生再約時間做團體練習。其他的時間大家各自回家把動作記好,才能在合體的時候有效率地練習。茉莉的記性差,又不用功,每次出現時都像白紙一張,整段舞彷彿沒學過一樣。

「妳到底有沒有照著影片練習啊?」

「有啊,但螢幕那麼小看不清楚動作啊,只好算了。」

「那就是沒有練習啊。」我歎口氣,明明是她把大家拖下水的,卻最不用功。

「妳現在教我啊。」

「這時間是用來做團體練習的,現在要變成個人練習了嗎?」我抱怨著,但似乎也沒辦法,有一個人跟不上,就會牽制其他人,害我們無法準確地做動作。

「好吧,反正妳這樣也沒辦法跟我們合體。」

金吉安自然是不耐煩了,她坐到一邊玩起手機。但眼神還是常常掃到我們的練習上。

「不對,這裡是passé,不是coupé,腳得抬高一點。」看了一陣子的金吉安,忍不住對著我們說。

金吉安是對的。這段音樂飛快,要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一系列快速變化的動作。時間不夠的我,根本無法在那麼短的時間把右腳尖滑到左腳的膝蓋側,達到正確passé要求的定點,再順著小腿滑下來。再怎麼努力,最多只能達到小腿肚的一半高度,所以也只能這樣教給茉莉了。我的教學終於讓金吉安受不了了。她拋下手機,走回了隊伍。一個一個動作重新示範給我們看。

「我無法在那麼快速的節奏下做完整個passé。」

「妳若不練習的話,當然沒辦法。妳要把重心集中在一腳,膝蓋撐緊,全身的力氣集中,像拉拉鍊那樣快速集中到核心的位置。來,妳再做一次。」

我集中精力做了一次,也只能把腳尖點到小腿中間,身體就失去平衡了。

「看吧,來不及。也許我們應該把它改為coupé就好。」

「怎麼可以?妳們若改成其他半調子的動作,上台時會特別明顯,到時候一定會後悔的。更何況,這裡若不是passé,就不是四小天鵝的舞。」

「我們已經很老,不小了。」

「天,藉口真多。」金吉安翻了個白眼繼續說:「不想受苦的話,一開始就不應該選芭蕾練習啊。」

這個小屁孩居然敢跟我說道理!從小學舞的人似乎容易把什麼都當成理所當然,任何人都可理所當然地劈腿,把腳舉到頭上。我光是把腳放上把杆,讓身體前彎碰到腳趾,就折磨了好幾年才辦到。前幾年由拉丁舞改編成健身有氧風格的zumba課程大受歡迎,同事裡有好幾個都很熱衷。我去了幾次,健身功效是很好沒錯,但重複的簡易步子卻不能讓我感到成長。我也去了幾次現代舞,配合呼吸收放身軀、探索自己。但愈摸索,我就愈傾向於體諒,毫無忌憚地讓身體為所欲為,只願做本來就喜歡做的動作。之後我才遇見痛苦的芭蕾,學芭蕾的路上,只有鬼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多少毅力才能培養出肌肉去做那些違反人體工學的動作。腿若抬高多一公分,就可能是好幾個月痛苦的訓練。即使如此,沒有半個芭蕾舞者的外表是猙獰、沮喪的,她們永遠優雅、清爽、高傲、不屑,這也就是我最終選擇芭蕾的原因,因為它把鬼留給自己。

金吉安隨便一席話,就否認了我所經歷的鬼日子,我當然不服。

之後的那陣子因此也成為了人生中轟轟烈烈的鬼日子,對我和鄰居來說都是。我每日在客廳不斷反覆小天鵝的舞步,直到鄰居受不了。

再見面的時候,我的腳尖已經可以快速延伸到passé的正確位置。金吉安看了一眼:「是吧,還是passé好看吧!」

是這樣沒錯,但我沒搭腔,不想就此順了金吉安的意。

現在只剩下茉莉還做不到準確的步子,但她是就算天塌下來,也會按著自己速度做事的人。

「別擔心,上台前我就可以做到了。現在急什麼?」

「妳最好現在開始苦練。」

「唉,明天,明天就開始練。現在妳看看我,流汗流成這副德性。」她指了指胸前那兩塊因為汗水而濕溽的印子。

「連乳頭都練到哭泣了。」茉莉口無遮攔地說。

唉,茉莉果然就是茉莉,我和金吉安忍不住大笑起來,放了她一條生路。

除了團體練習以外,與月兒學習的課程也如火如荼地進行著。那日上完了月兒的夜間課,回家的路上發現自己把舞鞋丟在教室,只好繞了個圈,再把車開回去。夜深了,舞蹈教室外的停車場裡已空無一車,旁邊的雜木林傳來了一陣陣貓頭鷹的聲音,幸好教室的燈還亮著,我小跑步地推了門進去。

布拉姆斯的四重奏輕盈地浮在空氣中,這是上課時偶爾被拿來當配樂的曲子,頗有古典宮廷的舞會氣氛。但在安靜的夜裡突然聽見這首古老的曲子,我感到十分不祥,彷彿中世紀宮廷裡那些燙著螺旋鬈頭髮的公主會突然現身,把頭殼像燈泡一樣轉下,朝著我微笑。

幸好,教室裡沒有中世紀的人,只有月兒在跳舞。室內樂優雅節制,月兒隨著音樂踏出細碎的步子,用腳尖快速地點出裝飾動作。這原本是上課時練習過的組合,但月兒卻突然改變了跳法:她的雙手擺出芭蕾裡不可能出現的動作,不協調的反折手臂、十隻手指在空氣中快速流動,像是在撥弄什麼看不到的塵埃。她的眼神直盯著遠方,彷彿那裡存有致命的威脅,所以她必須用猙獰的動作來阻擋。比起中世紀的宮廷女鬼,現在的月兒更加詭異,她正在和只有她看得見的鬼抗衡。原來,她也把鬼留給自己,而且似乎還是個厲鬼。

在一個反身跳躍中,月兒瞥見了站在角落幽幽看著她的我,發出一聲激烈的慘叫。

「天啊,曼蒂,妳要嚇死我嗎?」

「抱歉,我只是要回來拿鞋子,結果被妳的舞吸引住了。妳跳的和上課教的很不同啊。」

「哎啊,我沒意料到這個時間還會有人回來,不然就不會在這裡獻醜了。」

跳舞被窺視的月兒顯得不自在,似乎怕我問多了,趕緊把話題拉到我身上,她稱讚我的進步,並説:「這次的組合很好,妳和金吉安一起才能激起不同的火花。」

「能有什麼呢?不就是互相討厭罷了。」

「那是現在,未來妳們會感謝彼此。只有互相討厭的人,才會幫對方看見自己看不見的缺點,像是在抓彼此的鬼一樣。」

「妳呢?妳曾和不喜歡的人合作跳舞過嗎?」

「當然。舞者沒有權利選擇舞伴,舞團怎麼決定就怎麼跳。但這其實也有好處。當我們只對自己身體熟悉,只在乎自己喜好時,就會限制了舞蹈的發展。」她繼續說:「我在舞團裡最後跳的舞便是Philips Jenkins 的雙人舞作品。」

「是《當年》嗎?」

「就是《當年》。」

我驚呼了一聲。《當年》是Philips Jenkins最經典,也最困難的作品。編舞家老年緬懷亡妻,思念年輕時與妻子共舞的美好,便創作此舞來紀念之。整支舞以蕭邦的圓舞曲和夜曲做為配樂。快速的圓舞曲表達了年輕時兩小無猜、無限纏綿的愛意,舞者肢體綿密結合,連髮絲都揉合交纏。到了慢板的夜曲,舞者在舞台兩端,各自獨舞,讓記憶和幻影交織,彼此呼應。這作品不僅考驗舞者各自純熟的技巧,也考驗了搭檔之間是否能傳達熱烈到幾乎瘋狂的愛意。能把這舞跳好的搭檔在現實中幾乎都是夫妻。

「但妳知道嗎?與我搭擋的舞者,竟是我已經分手多年的前任男友。在舞團裡沒有人知道我們交往過,那是各自進入這舞團之前的事。當我們在舞團遇見彼此的時候,兩人都不想承認認識對方。除了練舞的時間,我們幾乎是不說話的。」

「這絕對不行,與前男友一起跳這支舞。」我光聽就渾身不自在。

「是的,《當年》要的是愛,但我們之間只有恨。未解決的埋怨和恨意在練習時全然爆發了出來。比如說吧,當我pirouette的時候,他本只需要輕輕扶著我的腰間,順著我的力量讓我自然旋轉就好。但他的指尖卻愈施愈大力,完全掐入我的肉裡。他愈是用力,我愈想要擺脫,因而用了更大的力量旋轉。我回家以後,腰間便有了長滿水泡的灼熱感,痠疼了好幾天。」

「這樣跳舞不是很痛苦嗎?」

「是的,但我們都知道這支舞對彼此的生涯很重要。如果毀掉對方,也等於毀掉自己。所以我們逼迫著自己去愛對方的身體。」

「這種事是能逼迫的嗎?」

「舞者也是演員,要把舞跳好,需要心境與畫面。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是記憶的重置與刪除。把剛認識對方的記憶提出來,之後的一切刪除,就姑且想辦法這樣跳著。」

「我無法想像。」

「那時我是佩服自己的,居然可以演到那樣的地步。在最後彩排前,我們的《當年》在技巧上達到了相當高的水平,只是我們兩人之間仍隔著那一道冰牆。再怎樣練習,技術再怎樣進步,這冰牆都不會消融掉的。」

說著說著,月兒突然拉起了褲管,小腿前側巨大蚯蚓般的疤痕突然暴露出來,這讓我倒抽了一口氣。

「彩排前的某個晚上,我在練習結束後匆匆地離開教室。回家時,車上的廣播剛好放到德弗札克的《新世界交響曲》。在我的記憶中,那是他最喜歡的曲子,其中充滿民族主義的激昂片段,往往讓他激起強烈的奮鬥情感。那時他正在和另一個舞者爭主角的位置,兩人在團裡有著各自的黨羽。而《新世界》扮演了一種催化劑,這場與同僚的鬥爭因而成為了不可不贏的使命。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看著他的心魔逐漸壯大:抹黑、陷害、拉攏,樣樣都來。我是個懦弱的人,決定從這段感情中抽身。怎麼說呢,大概是害怕哪天他也會用這樣的方式對付我。」

教室裡安靜無聲,月兒繼續說:「我在紅燈時聽到了《新世界》的第四樂章,也就是鐺鐺鐺~鐺鐺鐺那一段,妳應該聽過……」

月兒果然是舞者,唱歌完全不行。我不太知道她在唱什麼,但在這情況下也只能說:「對,我聽過,妳繼續說。」

「那幾個音在各種變奏下被重複了無數次,強調的都是同一件事。有些人也許認為這激昂的情緒是在催促建立同仇敵愾的同盟關係。但那個晚上,我聽見的卻是溫柔的合作。不同的樂器和不同的身體,用各自的聲音說同一個故事。當下,我突然覺得我們的《當年》還有救,只要把對舞蹈的愛提升到無限大的位置,用以掩蓋其他複雜情緒,呈現出來的就是無雜質的,乾淨的愛。我迫不及待想回到舞蹈教室,看看他是否還在裡面。然後,就在我迴轉的時候,一輛闖紅燈的貨車撞上了我。腿斷了,我的想法也沒機會實現了。這段原本可以修復的關係,也徹底消失了。」

「我的天。」

「人生給了我太大的震撼。所以要珍惜妳的舞伴,珍惜妳現在還能愉快跳舞的時光。」

「沒事的,茉莉和金吉安都是肥壯天鵝。」我說。

「沒事的。」月兒複述。

〈四小天鵝〉是《天鵝湖》裡特別受到觀眾期待的一段娛樂性舞蹈。四個身材極類似的舞者,雙手交叉緊握住對方,成為了同進退的共同體。雙手雖然被箝制了,但整段舞卻以快速變化的腳步與頭部的擺動來進行。此舞考驗團體裡的每個人是否能專心致志,同心同德,其中一人跳錯了,整條同心鍊就會跟著毀滅。

到彩排之前,我們的四小天鵝還是問題重重。我們身材大小不一,環肥燕瘦都有。此外,茉莉無法跟上速度,我也時好時壞,有時雙腳就像冷凍庫裡拿出的豬腳,遲鈍又僵硬。原本應該是在湖上戲水的俏皮天鵝,在我們的表演下,變成了荒腔走板的水上救援行動──月兒和金吉安是天鵝急救隊,拖著兩隻要送醫的天鵝。

「唉呀,這該怎麼辦呢?」茉莉難得哭喪著臉說:「我這樣會不會拖累大家啊?」

當然會。不過茉莉的存在非常重要,讓我至少不會墊底。這就是朋友的意義。

「我們也可以稍微簡化一下動作的,不用擔心。」月兒想了想,將華麗的裝飾拿掉後,就有足夠的拍子把基本動作做得扎實。

「不過這樣就不是〈四小天鵝〉了。」金吉安稍微抱怨,但語氣並沒有之前強烈。

我趕緊表態:「月兒妳剛剛的版本我們應該做得來,就照妳說的吧。」順手拉起坐在地上一臉垂頭喪氣的茉莉。兩人成虎,三人成鵝。

「算了。」金吉安讓步,「不過不要把passé改掉,其他隨便你們。」

萬般妥協後,月兒版的〈四小天鵝〉暫時成形。

試妝的那天,茉莉帶來了一箱新買的彩妝品。她不懂哪個牌子適合舞台妝,所以豪闊的她乾脆全買了。舞蹈教室瞬間變成了畫室,地上堆滿了一盤盤顏料般的繽紛眼影盒。沒有女人不愛這些晶亮耀眼的顏色,我忍不住坐在正中央,像是蜜蜂般享受被鮮豔花瓣包圍的快感。

迪奧的新色盤是樹上的粉嫩櫻花,香奈兒的走金屬光澤路線,如暮靄般充滿渲染力。嬌蘭的高冷細膩,是雪山下滿開的銀蘭花。

善於舞台妝的金吉安忍不住,對茉莉說:「讓我試試好嗎?」

「沒問題啊,買來就是要試的。」

「那妳跟我來!」金吉安指著我。

「我?」

「對啊,不然呢?」

我們坐在鏡子前,金吉安用濃厚的眼線將我的眼尾拉長,接著,毫不猶豫地在我的眼摺上畫出了非比尋常的誇張線條。看她這樣粗魯地出手,我就知道她意圖不軌,大約是要讓我出糗。我張大眼瞪著她。

「妳稍安勿躁!」她將深沉的煙霧紫塗在這兩條黑線之間,接著用清淡的藕色補了眼頭和眼窩。接著她拿了支乾淨的筆刷,在兩種深淺不同的顏色間輕輕撫過,這兩層顏色便神奇地締結在一起。

我閉著眼,金吉安就坐在我正前面,我感受到她的呼吸,聞得見她身上依蘭花香水的氣味。刷毛輕輕柔柔接觸皮膚,像是施了什麼魔法般,我的眼皮因而變得沉重、貪眠,而不想再張開了。

「好好看啊,從沒看過曼蒂這麼美。」茉莉的大嗓門喚醒了我。

我張開眼,鏡子裡的女人有著巨大的雙眼。延伸的眼線彷彿將眼眶往四面八方拉開,是張狂放肆的女王。然而,天使的七彩羽翼卻溫柔地落在眼眸,使女王流露出嫵媚的神韻。

「是吧,好看吧!」金吉安說。

是這樣沒錯,即使我不想就此順了金吉安的意,還是忍不住露出了滿足的笑意。

午後的暖風把晶亮的陽光一片片地吹進教室,但我們三人都不願意把視線離開鏡子,專注地凝視著新設計好的舞台妝。

「老天鵝即將變身。」茉莉笑著說。

「好吧,那妳們坐好,讓我來為妳們編頭髮。」

【評審意見】

女性情誼的寓言◎范銘如

這篇小說挑選〈天鵝湖〉芭蕾舞作中較冷門的「四小天鵝」群舞劇目,而非最知名的黑白天鵝的獨舞或男女主角的雙人舞,做為女性情誼的寓言。四個經歷與個性迥異的女性,像四股小辮子最後匯織成協調的髮束,舞出相互節制又相互支援的韻律。小說裡描寫舞蹈的動作細膩有力,對舞曲的詮釋有巧思,並且有助於人物刻畫或情節進展。從樂音的流洩、肢體的律動,到以妝髮做為女性情結與情誼轉變的引子,特意選用偏向女性文化的象徵暗藏性別深意。這篇小說沒有太宏偉的企圖或繁複的操作,但是結構工整、針腳細密,結尾相當精采地收回中段的伏筆,是一篇精緻的女性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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