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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閱讀小說】蕭熠/若有光(今天的節目到這裡)

2022/05/19 08:00

圖◎徐世賢

〔蕭熠/自由副刊〕

有些線條延伸到遠一點,有些留在原地。這裡,可以再混入別的顏色,像黃,下面延伸出去,變成蜥蜴類的黃綠色,藏入了樹,然後是濃濃的深綠,轉個彎過來,線條打捲,彎成了氣球。氣球裡面塗上淡淡的紫,和粉紅色相間,氣球上升,咻,她在下面塗上象徵噴氣的灰色線條,掰掰。氣球飛翔在淡藍色的雲層裡,隱隱透出一點紅色來。氣球要飛向哪裡呢?

今天的節目到這裡喔,再見小朋友。明天同一時間,攝影機在她的身後停止運轉,她感覺到自己的背部鬆弛下來,額頭已經癢了很久,她抓抓,把別在胸前和背後收音的麥克風拆掉,到廁所裡洗手。

攝影棚裡非常冷,她甚至錯覺那水是溫熱的,那些顏色,紅的黃的藍綠,穿過她的手在簡陋的水槽裡,留下彩虹一道。還好她不用露臉在鏡頭前,因為她的臉在鏡子裡是愁雲慘霧的灰色,嘴唇慘白。她看著自己,映照在那不甚乾淨的鏡面上。不過終於結束了。

她就那樣束著手在口袋,走出了攝影棚,搭電梯下樓,走到了街道上。每次錄影完,她就想吃東西,一方面是回溫,一方面是,嚮往一種真實。錄影期間,無一不假的氣氛,她也是花了很久才適應的。畫的蘋果是假的,畫畫的韻律是假的,小朋友的旁觀是假的,攝影機的注視感覺也假假的。

她排在一個胖男人後面,他背上流著貨真價實的汗,那汗漬從白色襯衣裡透出來,形成大大小小的湖泊般的遺跡。深色是湖,白的是岸。如果是螞蟻,就在那黑色白色的山水中走動。那男人的頭頸是天涯,他的,她眼神下移,布滿灰塵的鞋面就是海角,或是說,海腳。

但她是人,她領了她的肉羹在金屬的桌椅前坐下。肉羹很結實,她用牙齒嚼著,湯匙如水怪下岸,一處處的風景被她舀起,楊柳拂岸的米粉堆,怪奇石岩的肉羹,漂浮金光的淺灘暗水,她停下,也許這是職業病,她尋思。自從進行兒童教學以來。

自從進行兒童教學以來,她倚賴這個過度演繹的聯想法,推拉過不少集數。在美術系的時候,他們會評圖。學生把手上的作業停下,一一聚集到每個人在進行的作品前,皺著眉頭,想出不傷人又證明自己具思想能力的評論。這個構圖方法我喜歡,顏色讓我聯想到亞馬遜的叢林。她會這麼說一幅全部塗成綠色的畫。在她的腦中,她像牛仔在空中繞著繩圈,準備好去套住任何範圍內的事物。電線桿,工業化的象徵。鳥,回歸自然的渴望。逐漸的,她的腦內像個分門別類的儀錶板。

可能再之前,她記得那種坐在畫布前的感覺,很久以前。曾經有過無限可能那樣放射性的感覺,畫布在空白中抬起頭來,質地滑嫩,後來那種老套尚未像繭一樣地長上來。她畫出過一些物件和情景,用語言無能描繪出來,在遠處的一處陰鬱的叢林裡,有一隻名為時間的獸,它的一天等於人世間的三年,它吐出的煙霧能將人麻痺,忘了未來和過去,一次只活一秒,死去,一次只活一秒,再死去。森林變得非常擁擠。因為這些死去的時間,它們擠壓,成為另一個宇宙的入口,而不同於這個宇宙,它的時間是可回頭的,人們在裡面反反覆覆地重複自己不滿意的事,消耗時間,他們不明白為何怎麼重複,結果都不能如他們所願。

然而這樣的語言無法在評圖時幫助她,她在其他人的注視裡,失去了語言。她順著大家的話,去答覆一些自己沒有想到過的事,是的這是來自過去的創傷經驗。是的還結合了一些解構主義的語彙。那隻獸象徵的是父權的侵略沒有錯。人們尋求解釋,每件事情都必須做出解釋。她的畫回頭瞪視著她,曾經她坐在它前面那種掉入漩渦中,令人陶醉的暈眩感不見,只有一些扁平的色塊凝固在原地。

她比較是個影像型的,而不是文字型的人,如果用一種現代化的語言來描述自己,然而她在圖書館裡尋找著,讀到:達利的許多作品,總是把具體的細節描寫和任意地誇張、變形、省略與象徵等手段結合地使用,創造一種介於現實與臆想、具體與抽象之間的「超現實境界」。讀他的畫,人們既看懂所有細節,從整體上,又感到荒謬可怖,違反邏輯,怪誕而神祕。達利在超現實主義繪畫中的影響最大,持續的時間也最長。不僅他的畫,還有他的文章、口才、行動以及他的打扮,都無不在宣傳他的「超現實主義」。他在發揮和運用自己的想像力上,可以說超越了他們的超現實主義繪畫群體。他的有些作品除了傳達無理性、瘋狂和一定程度的社會哲學觀外,有時還反映著人們的時髦心態。達利贊成人應該培養真正的幻想,像臨床的妄想狂一樣,而受理性控制的人的精神背後,仍保留有一些剩餘意識。這些剩餘意識使人處在靜態之中。

慢慢地,她在畫畫時會在腦裡使用這些語言,那像別針一樣地固定住事情,作業起來很方便,事情之間的關聯性非常清晰,就連不確定的物體也被附上名稱,整齊地打包在一格裡。在這同時她被同學找去一個美術教室,裡面有許多的小孩子,胖手胖腳的,眼睜睜地看著她。教室裡有一股生生的氣味,是新鮮蔬菜,加上顏料的味道。然後她明白過來,是「新」的味道,她定了定神,從嘴裡吐出一串方法來,這樣,這樣,然後這樣。孩子們愣愣地看著她,沒有人阻擋她,他們開始照著做,方形,圓形,然後是三角形,藍色紅色,然後黃色。她邊講解著,邊感到教育的意義,就像把一個亂滾的球導入正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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