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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八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佳作】史聖智 Sú Sìng-tì/陷眠

2022/12/11 06:30

photo:shutterstock。

史聖智 Sú Sìng-tì。

作者簡介:

史聖智 Sú Sìng-tì,1986年12月生於高雄。文化大學新聞系畢,政治大學台灣文學所還沒畢。曾任職媒體。曾獲台中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近年熱愛洪常秀的電影、美秀集團的搖滾樂、高雄的鹽埕埔,以及迷人的台語。

 

得獎感言:

寫這篇語言實驗小說的過程,造成我舌頭的裂解、休克與再生;我多次掉進睡眠,夢也做得糜糜卯卯(mi-mi-mauh-mauh)。我醒來後發現,原來這場實驗,其實才剛開始而已。

喔對了,我夢的內容是:鬼shot隊的曼玉用擔仔麵把我灌醉了。

 

★★★

【第十八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佳作】

陷眠◎史聖智 Sú Sìng-tì

 

是這樣子的,我所知曉的悲傷故事,大都得知於我的語言教學現場。

雖然我是一位台語教師,但我不是只教文字和發音,我相信學習語言應該要像泡在水裡一樣,沉浸在語言背後的文化。文化由許多故事組成,所以我會不厭其煩地跟學生述說各種故事,也鼓勵學生多運用已經無輾轉(bô liàn-tńg)的舌頭,將自己的故事從嘴唇彈出來。

有人說,語言是族群的靈魂──那麼,沒有語言就等於沒有靈魂嗎?

我一隻養了十幾年的短毛老貓,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任何話,但我卻可以從牠金鑠鑠(kim-siak-siak)的瞳孔看見牠深刻的靈魂。植物沒有眼睛也沒有語言,難道就沒有靈魂嗎?不,我不這麼認為,植物是有感覺的,植物也會起毛䆀(khí-moo bái)的,我懷疑它們只是在冬眠而已。

我一直在等待所有植物甦醒的那一天。

我這個人比較悲觀主義,很容易就被現實打擊到瀕臨崩潰。每當胸口像被挖走了什麼,空空的,或是嘴巴沒有力氣說話,只想陷入睡眠的時候,我總會不經意地想起從未好好休息的語言。

語言也會冬眠嗎?

語言如果暫時沉睡,靈魂想必也會跟著安息,眠夢(bîn-bāng)可以延續語言和靈魂的生命,直到再次甦醒嗎?

班雅明曾說過,譯文可以延續原文的生命。但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遍尋不著適當的翻譯方式,闡述悲傷者的生命經歷,延續我想延續的情感。

我想我可能連純粹的語言,原初的靈魂,都未能掌握其萬分之一。

抱歉,或許你會覺得我在詬詬念(kāu-kāu-liām),但我只是想在說故事前,將我一直在思考的難解問題,不負責任地丟出來。也許這可以轉移我對悲傷的注意力,或只是讓我陷入一團更濃的迷霧,對生命的本質產生懷疑。

這也誘發我思考另一組問題:人為何而活?動物與植物為何而活?

悲觀的我,總憑藉一種抽象的希望活下去,植物與動物可能沒有所謂的「希望」,沒有像人類一樣尋找價值,而是疲於進食、排泄或光合作用,然後循環,直到死亡的日子來臨。我這樣的簡化描述,可能會被批評過於人類中心主義。所以,我必須重申:就算我有樂觀的時刻,那也是一種殘酷的樂觀,明知終將成空,仍義無反顧保留各種故事,徒勞般振動我僅有的唇舌。

人藉由故事傳承記憶,而我衷心等待哪一天,植物與動物真能對我說起話來,講述他們的故事與記憶。

故事這種載體對我來說,就像是泡在福馬林的肉塊,它既不會動,也不會說話,但它充滿了靈魂與歷史──無論那肉體是人的、植物的、動物的。

我們並不是為了故事才保留語言與靈魂,而是為了語言與靈魂才保留故事。

換個入世一點的說法,故事也像規家伙仔(kui-ke-hué-á)一起生活的模樣,既有愉悅的時刻,也有悲傷的片刻。然而,會被記住的往往是後者,所以,我接下來打算跟你敘述的,是我們活在這世上都有可能遭遇到的悲傷故事。

 

花袂牢枝

第一個故事的標題,花袂牢枝(hue-bē-tiâu-ki),念起來很美,但幾年前我有個學生,卻因為這四個字流下眼淚。

記得當時是在某間咖啡店,我們進行的是一對一教學。前幾次,我已經問過她為何要練習台語口說,她說她的父母已經過身(kuè-sin),家裡僅剩的姊姊也無法跟她對話,但她想再聽聽童年說的話,學講童年說的話。

她的喙䫌(tshuì-phué)消瘦,黑眼圈沉得像兩座湖,彷彿眼睛的倒影。我才剛講解完花袂牢枝的意思,她淚水就滑下淚溝,吹拂湖面。

她說,花袂牢枝予我想著阮姊仔,佮我生做仝款的姊仔。

她的眼睛好像很熟悉出淚,一下子就盛滿。

我聽她敘述才知道,她姊跟她是雙生仔(siang-senn-á),外表沒有什麼差異,心思也可以相通。她姊談過幾次失敗的戀情,為男友做過許多傻事,直到三十五歲,才遇到一個對婚姻有共識的老實人。兩個人結了婚,住在夫家。

她說,阮姊仔出嫁彼一日,穿紅的,面佮胭脂攏紅紅,親像一蕊紅色的花欉,彼工是伊這世人上媠的時陣。

由於她們是雙生仔,所以我取巧地想像她穿紅色新娘裝的模樣,即使那已經是二十幾年前的事情。那時,我女兒尚未出生。

記憶的膠卷,總能輕易地轉進我的思緒,投射未竟的過去。雖然,我女兒現在已屆適婚年齡,但我總希望,如果她也能亭亭玉立,那該有多好。

當我在路上看見與女兒年紀相仿的女孩,活潑自信,或笑顏綻開時,我都會故意分心,分心去思考語言為何生來不平等。

有些人,終其一生都看不懂阿拉伯字母,但使用英語的能力,卻媲美母語;有些人──像一位在日本新宿御苑販售門票的公務員,因為不敢和外國人說英語,就直接給門票不收錢,兩年多來,少收了兩千五百萬元日幣。他對同事坦承,很久以前有一個外國人對他大吼大叫後,他就變得害怕和外國人說話。

語言為何生來不平等?

我持續在做的事情,不外乎是要消弭不平等的鴻溝;但語言和語言以外的世界,卻愈來愈多不公與紛爭。

她說,阮姊仔年歲有矣,但是伊足佮意囡仔,講想欲生兩个,所以結婚無偌久就有身矣。

她姊起初很得夫家疼,公婆待媳婦如待女兒,丈夫是工作穩定的公務員。為了安胎,夫家讓媳婦辭去多年工作,調養身體,喝補品,變得喙䫌紅潤有肉,髮質烏黑柔順。

她說,阮姊夫彼當陣閣講囡仔出世了後,皮膚一定佮阮姊仔仝款幼麵麵。

但那一夜,她姊先是腰痠,接著伴隨詭異的腹痛,全身的感覺都被腰與腹奪走,像有人在肚子裡施工,敲敲打打。想睡覺不行,想專心做事也無法集中。後來,下體緩緩流出暗紅的血,腥臭味濃。停一陣後,突然排出血紅的肉塊。她姊驚嚇,看著掉入馬桶的體內物,載浮載沉將水染紅,是一種無法辨別的形狀。她姊不敢沖馬桶。

常聽人說,女人的頭上仔(thâu-tsiūnn-á)比較難生,她姊因為子宮內膜太薄,胚胎無法順利著床,孕育生命的渴望只能以小產作結。

公婆雖然難免失望,但安慰媳婦說沒關係,再一次就好。

擱一擺就好──她姊也這麼想。

但生命有其艱難與不可掌控的本質。

她姊的擱一擺,不是擱一擺有身(ū-sin),而是擱一擺落胎(làu-the)。有時可能已經四個月,有時尚未發現懷孕就得面臨訣別。生死不等齊──生何其困難,死何其容易。

她說,紲落來三、四擺,阮姊仔攏發生仝款的情形,囡仔雄雄無心跳,最後攏總留袂牢。

她念牢(tiâu)的時候,發音有點錯誤,但我通常不會打斷學生,出口糾正。我都會鼓勵他們盡量表達,即使講得不流利,常常卡住,但我相信講多了,舌頭就會擺到精準的位置。

我先生講台語也是這樣,因為他是客家人,但更正確地說,他是已經很少講客家話的福佬客。不過,我也確實很久沒能聽他說話了。

咱人活佇這个世間,留袂牢的物件真正傷濟矣──我當時沒這麼回她,我放在心裡沒講出來。而我自己的第一胎,唯一的一胎,倒是有順利留住。這可能是我與我先生之間最幸運的事。

但話說回來,我明白我所擁有的生活和家人,或是彼此溝通的語言,在不遠的未來,都會像花一樣徛黃(khiā-n̂g),然後剩下枯乾的枝木。

我永遠站在悲觀這一邊。

花袂牢枝,是習慣性流產的意思。

 

剝落、流失、留不住──我現在描述的不是她姊的子宮,而是我的母語。

這幾年,我漸漸感覺到許多熟悉的文字像少了幾道筆畫,一條一條剝落,彷彿壁癌。說話的氣口(khuì-kháu)被主流語言吸走,聽覺開始失去時代的記憶。

蠟燭放在密閉空間燃燒,看似產生光亮,但代價是流失活絡生命的氧。留不住,無聲無息無味的留不住。這一切本來應該跟呼吸一樣的。

本來應該跟呼吸一樣的。

她姊也很想知道,為什麼子宮裡的靈魂就這麼不呼吸了?

她姊的公公是一脈單傳,他們家也就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公婆都不想香火斷在這一代手上,開口閉口都是傳宗接代,把各種厚譴損(kāu-khiàn-sńg)的偏方帶回家裡,送進兒子與媳婦的房間。

公婆先是囑咐他們在特定時間行房,然後在門外偷聽。聽見完事後,敲門,大聲叫媳婦趕快把腳抖一抖,雙腿跨在牆上,睡到天亮。

她說,阮姊仔彼一暝是那睏那哭,閣毋敢哭傷大聲,驚予怹翁聽著。

公婆還買來紅豆、綠豆、黑豆、黃豆、薏仁這五種顏色的豆子,湊成一盤,放在床頭,說這是生命的種子,五福臨門,招來孩子。

她姊的臉上有一陣子長了許多痤瘡,嘴巴有口臭,問了才發現,是婆婆煮了加倍燥熱的食物給媳婦吃。還有一次,她姊喝下一碗淡灰色的肉湯,腥味重,引起反腹(píng-pak),但公婆要她姊別吐出來,喝進去。幾天後,丈夫才坦白說那是老鼠湯,說鼠是十二生肖之首,求子就要從「頭」開始補。

一定哪裡有病,所以生不出來──公婆開始說出這樣的話。

但兒子不以為然,說其實是老婆以前為男友墮胎過,而且不只一次。從來都不知情的公婆,聽了更是規腹火(kui-pak-hué),對媳婦飆罵吼叫,鬧了整整一晚。

婆婆說,破格查某,閣掠做講你有偌清氣,真正是見笑代。

公公說,你流掉的那些孩子如果變成小鬼,我們家現在已經變成大型鬼屋。

那晚剛好下雨,雨水打壞了後院的許多花朵。從那之後,她姊也開始被丈夫打。

她姊認為自己活該,活該被打,女人生不出來,問題就出在女人身上。她姊憎恨自己,懷疑命運,懷疑時常莫名出血的子宮。為什麼其他女人的子宮可以孕育生命,而自己的子宮卻像墳場?這個子宮到底屬於自己的,還是屬於夫家的?

她姊問她,妹仔,敢講我的身軀無法度蹛任何囡仔呢?

她說,姊仔,莫閣哭矣,咱去揣醫生檢查看覓。

她們姊妹的臉孔,後來漸漸變得不再那麼相似,她喙䫌圓潤,而她姊消瘦憔悴,臉龐還布滿各種大小不一的爛庣仔(nuā-thiāu-á)。可是,妹妹的身體仍然感應得到一種無垠的空洞感,而那也藏在她姊的眼神裡。

她發現那陣子她姊常常不自覺地說,擱一擺就好。

擱一擺就好。

當嘴唇念到擺(pái)的時候,會輕輕觸碰在一起,然後分開,這是唇語當中最好辨認的動作之一。無論時間如何空洞,語言怎麼變化,她總希望姊妹倆可以像兩片嘴唇一樣,互相緊貼,互相微笑,而不是被男人搧喙䫌(siàn-tshuì-phué)。

誰傷害她姊,就等於傷害她。

然而,當醫生告知她姊罹患子宮肌腺瘤,必須摘除子宮,她姊就突然亂了所有感官,止不住自己的耳朵一直哭、鼻子一直吐、眼睛一直喘──身體的感覺顛三倒四。

她的內心感應到她姊的煎熬與絕望,彷彿腹內也滋生了幾隻陰魂不散的小鬼。

她姊撐著迷茫的眼神,指著X光片,說子宮長得像綁著兩尾可愛辮子的小女孩,那麼可愛,怎麼可以離開她的身體;或是沒來由地發性地(huat-sìng-tē),說絕對絕對不可以摘除子宮,子宮是女人的第二心臟,女人沒有子宮,那還叫做女人嗎?

她不能放任她姊不管,她強逼她姊去動手術摘除,阻止腫瘤繼續擴散。

術後,姊夫對她姊說,妳沒有子宮,我沒辦法當妳是女人,我一定會去外面找女人。

 

語言有神嗎?

我以前不相信語言有神,直到學生敘述悲傷故事後的那一夜──我夢到了語言之神。

起初,語言之神在我夢裡並不是神的模樣,而是一個平凡女人。她沒有開口說任何話,只是用眼神和手勢引領我往前走,走了許久,我們抵達一座高塔。我等到塔頂的雲散去後,才發現那是巴別塔,但入口處的匾額卻寫著「惜字亭」三個大字。入塔後,左右兩邊都有不同膚色的人種為了語言在相觸(sio-tak),他們都說著我聽不懂的語言。當我會意過來,那位平凡女人已經換穿半透明的絨質披風,戴上鑽石皇冠,拿一把水晶權杖,然後一個留有八字鬍的鬈髮男人拿了一張紙,在我面前寫下「gí-giân-tsi-sîn」,並指著她。我立刻追逐她,想追問各種困擾我已久的問題,但我怎麼追都追不上,而且看不清她的身影,她彷彿被什麼給穿越了──語言之神是透明的──而我的視線也逐漸模糊,直到我夢醒。

從我醒來的那一刻起,我開始相信有語言之神的存在。

而當時她姊相信的是胎神(thai-sîn)。

她姊自從聽到「找女人宣言」後,每天都化濃妝、塗胭脂(ian-tsi)、穿套裝,把自己打扮成一朵香豔的花。她姊不知從哪個鄰居口中,聽到關於胎神的說法,相信女人在懷孕期間,屋內的任何物品都可能是胎神,不能隨便移動。

她姊為此改變許多日常習慣,並以卑微的姿態向公婆提起關於胎神的新發現。公婆沒有理會,因為他們忙著其他打算。

她說,阮姊仔彼當陣已經踅神,伊人已經有問題矣。

誰傷害她姊,就等於傷害她;但她永遠想不到,傷害她的人會是她姊。

公婆知道媳婦有個雙生仔妹妹,請她到家裡作客。她以為她姊怎麼了,下班後直奔她姊的夫家。

公婆坐在沙發,微笑有禮,而她姊看來安好。她觀察他們,感覺沒有她姊在電話裡說得那麼壞,而且說話頗溫和──直到他們提及生小孩的事。

婆婆說,好佳哉伊閣有你這个小妹,而且生甲一模一樣……阮是想講乎,反正你猶未結婚,嘛沒對象,規氣來蹛阮家,佮恁姊仔做伴,食的穿的攏毋免另外開銷。

公公在旁邊頻頻點頭。

她心想──這是啥物奇怪的主意?

婆婆接著說,其實乎,恁姊仔既然袂生,真正無彩,阮是想講乎,你來做伙蹛,佮恁姊夫看會當培養感情無……既然恁兩个是雙生仔,阮囝佮伊生、佮你生,其實攏差不多……

啊某你是咧講啥潲──她差點就爆了粗口,不過她忍在心裡沒罵出來。她轉頭看她姊,但她姊立刻低頭,不看她。

她難得沒有事先感應到她姊在想什麼。

這種情況讓她喙䫌紅燙,背部流凊汗(lâu-tshìn-kuānn),接著感到無比深刻的羞辱。她不知道自己被當做現成的代理孕母,還是他們家的側室。

她姊這次沒說「擱」,而是說一擺就好,一擺就好。她覺得她姊想孩子想瘋了,跟著夫家發瘋。他們甚至不要姊姊的卵子,而是妹妹的基因與血肉。

利用他人的肉身包覆自身的惡意。

我聽到這裡,腦中卻閃過一個念頭:平常我將中文書翻譯成台語書,偶爾會在相似卻又不相似的字句間,混淆到底哪邊才是我的母語,倘若她們姊妹倆同時失神(sit-sîn),答應夫家的要求,那孩子長大後,不也會混淆了母親嗎?

她與她,誰才是母親──縱然她們是獨立且相異的兩朵花──當繁殖育種被奉為圭臬,要採這朵花或那朵花,對他們而言已是非關道德。

但後來,她姊夫摘回一朵野外的花,那朵花很快就結了纍纍的果實。公婆圓了抱孫的夢,而她姊從一場未曾開始的天倫之夢醒來。

她姊的髮質不再柔順,變得像洗碗用的鋼絲球,粗硬曲折。身體終究被當作凋謝的花給折斷,榨出離婚與驅逐的汁。

十多年來,她照顧她姊,像照料一株溫室裡的花朵。她沒有談戀愛或進入婚姻,她放不下一個沒有生活自理能力的親人,她甘願做一位沉默的悲傷者。

她們姊妹的臉孔,後來又漸漸變得相似,深沉的黑眼圈,消瘦的喙䫌。她姊成天待在房間,以為抱著的小玩偶是自己出生不久的嬰兒。

她姊未曾再走出房門一步,也失去正常的語言能力,只會重複說擱一擺就好。

她姊就這樣,牢牢地陷在她想像的子宮裡,遺忘她花袂牢枝的命運。

 

陷眠

我想說的第二個故事,陷眠(hām-bîn),跟前一個故事有相似的地方,也是我在語言教學現場和學生互動後,才敢回頭檢視的生命經歷。

那是一段關於我與我女兒的沉睡故事,一場惡夢中的惡夢。如果同樣的事再次發生,我恐怕會羞愧地自殺。

可是我一旦離世,就會永遠離開我的女兒與母語。我陷入掙扎,我不願死目毋願瞌(sí ba̍k m̄ guān kheh),我必然得用「人生總還有希望」的偽樂觀想法存活下去。

我不能比女兒早逝,也不想見到我的母語比我早逝。

剛把女兒帶回家的那陣子,我的精神狀態還是很差,常常戇神戇神(gōng-sîn),意識無法集中。

長青班的學生對我開玩笑說,老師,你哪會陷眠矣。

大家笑起來,我才回神,然後跟著笑。

我想到陷眠這兩個字在台語的意思,是指說夢話或神智不清的樣子,但我總覺得字面上的排列和本意並不相同,這似乎跟夢境的結構有點相像──在現實無法實現的事,卻實現在夢裡的現實。

一個語言的能指,變成另一個語言的所指。

一個人的失眠,變成兩個人的陷眠。

我不怪罪我先生,那時他工作壓力大,飽受失眠所苦,我沒有適時為他分擔煩惱,解決睡眠問題,導致他天天無眠(bô-bîn),持續一整個冬季。

那天初二回娘家,應該我開車才對,因為高速公路不會寬容一個在大年初一跟家人通宵過節而精神渙散的駕駛。

記得車子在翻滾三、四圈後,我被安全帶緊緊扣在座椅,還剩一點意識,我看到我先生已經滿臉鮮血,沒有呼吸了。我轉頭看後座,沒有人,才知道女兒被甩出車外。

送醫急救後,我因為顱內出血馬上開刀。我的昏迷指數從八降到十二,幾天後才醒來。我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問阮查某囝人呢?伊人佇佗位?伊敢有安怎?

沒人肯回答我的問題,然後我又睡去。睡著之後,我做了好多眠夢,夢到先生,夢到女兒,那幾天就這樣醒醒睡睡。

等到我完全醒來,意識終於清楚的那一天,我才得知,我女兒睡得比我還沉,已經被判定為植物人。

這是我成為悲傷者的第一天。

我當時胸口空空的,感到凝心(gîng-sim),沒有力氣說話,只想放棄一切,陷入睡眠。當我康復後,女兒還在同一個醫院。我沒有先回歸工作,每天就跟護理師一起幫女兒翻身、餵食、清理排泄物,看著她才十八歲的身體,被時間折磨。

為了避免長褥瘡,我搥打她的背部和臀部,然後掉淚。

植物人不是昏迷也不是腦死,他們擁有一種「最小意識狀態」,並非完全沒有意識。雖然她眼睛會眨眼,但還無法得知她的意識程度。有時候問她認不認得媽媽,眼神空洞沒有反應;有時候問她想不想爸爸,眼睛輕輕地眨眼。

醫生說,伊傷著頭殼內底的語言佮認知的所在,目前看起來是袂當思考,但是聽應該閣有法度。

我嘗試樂觀想像,女兒只是在冬眠而已,很快她就會醒來了。寒冬過後,她的眼睛就會長出眼神,醒來跟她的母親說說話。

也許她有很多話想說,但大腦無法命令喉嚨振動,舌頭與嘴唇變成喙瀾(tshuì-nuā)滴落的濕潤中介,模樣和她少女般的臉龐完全不相符。

她本來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時間已然暫停在她車禍那一天。

但女兒的肉身沒有隨著時間而暫停。她的指甲與頭髮不斷增長,彷彿雨後的草原;她的體態愈趨豐腴,與一般青春女子無異;她的來洗(lâi-sé),因為血液循環欠佳而呈現暗紅色。

女兒的身體反應,讓我感受到何謂生命的韌性,然而殘酷的是,她好像失去了靈魂。事發一年,感覺像十年那麼漫長,我幾乎沒有辦法接受這個事實,悲觀的情緒總是多於樂觀。

女兒後來從醫院轉到民營的護理之家,有護理師二十四小時照料,有物理治療師活動她的手腳。而我必須賺更多錢,好支付護理之家的高昂費用。

我重啟教學與翻譯工作,腦袋一樣在中文思考跟台語思考之間轉換,但過程卻變得有點死趖死趖(sí-sô),不曉得是不是車禍的後遺症。原本,我很擅長尋找兩種語言之間的對等詞,盡力消解不可譯的障礙,但現在我的腦細胞好像塞車一樣,要想很久才勉強挑得到適合的詞。連接詞語之間的那些被視為「剩餘物」的文字,則是從工作上最輕鬆的部分,變成也得斟酌思考的負擔。

女兒在護理之家的前三年,我比以往更拚命教學,更拚命翻譯,甚至曾經忙到好幾天都沒去探望女兒。

真的是忙嗎?某種我不願面對的逃避心情其實一直存在。我每次去看女兒就會掉淚,埋怨神明為何不公平。有時,我也會想起那些新聞事件,報導家屬因為長年照顧而心力交瘁,選擇結束病患的生命,求一個彼此解脫。

我常感到揮之不去的疲勞與低落,只想著放棄一切。我不停尋思,如果一個人的人生只剩下吃、喝、拉、洗、翻,靠一條鼻胃管維繫生命,那麼──人存在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有話說不出口,被剝奪語言能力的感覺又是什麼?

事情發生後的那幾年,我必須藉由吃安眠藥才能陷入睡眠。

 

語言也會一睡不醒嗎?

有人聽,沒有人說;有人看,沒有人寫。最終沒人聽沒人看,沒有靈魂也沒有故事。語言即便有意識,嘗試食力(tsia̍h-la̍t)突破遮幕,但前方與夜總是黑的,寒冷的,令眼睛難以睜開的。

有音無字,有言無形,語言害怕沒有符號可以拼湊語言自身的面貌。如果暫時借用別人的能指,拼湊時代所掩蓋的所指,似乎也難以喚回百年前清醒時的聲線與身影。

聽覺,是喚醒我母語的重要感官,但如果是我,我寧願選擇沉睡,因為醒著這件事太過痛苦。

好不容易清醒,卻被汙名化,說我們這裡有很多粗俗骯髒的字眼;好不容易清醒,卻被標籤化,說我們來自落後的鄉村小鎮。

如果陷入睡眠,就能遠離這些扭曲的指控與汙衊,那我們還有什麼值得醒來的理由?

我始終找不到適合的翻譯,延續我想延續的情感,翻譯出一個能讓我女兒甦醒的理由。我比任何人都想要和我女兒交換位置──她走向清醒,我陷入睡眠。

我寧願選擇沉睡,因為醒著這件事太過痛苦。我最想對話的人無法使用語言,我們連如何運用沉默來溝通都辦不到。

我最害怕的情況是,我女兒如果感知得到外界的一切,卻無法用她的肢體表達,用語言來描述她的感覺,那等於是被鎖在一個陰暗潮濕的地下室,怎麼哭喊都沒有人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黑的,寒冷的,深淵的。

我幾個月前探望女兒時,看到她的背部有些流汗的痕跡,我問護理師是不是冷氣出了問題。

護理師說,別人無這个問題,可能是伊做惡夢?

我說,無的確有影做惡夢。

護理師說,恁查某囝最近有淡薄仔大箍起來喔。

我說,歹勢,恁熬照顧,伊過甲誠好勢。

我想到許多植物反而活得比人更久,例如神木。我在女兒耳邊說,你看,阿姨笑你大箍,你愛減肥喔。

真正的惡夢是怎麼開始的?

後來我們發現她的肚子愈來愈大,擔心是被什麼病毒給感染,所以決定送醫治療。

醫生看診後發現,我女兒懷孕了。

 

或許一百年後,人們會問:你們是怎麼變成啞巴與文盲的?

他們回答:語言被入侵,然後我們──我們放棄了我們的舌頭。

當新聞媒體開始報導性侵事件時,我女兒已經在醫院大陣仗接生的情況下,把女嬰生了下來。這些名醫很清楚,植物人無法自主將胎兒從體內推擠出來,還可能會有嚴重併發症。他們最後決定用剖腹產的方式,才完好保住母女性命。

這場惡夢中的惡夢是怎麼發生的?

有人說,語言是最能反映人心的鏡子。然而,我卻無法從那位物理治療師的語言,看穿他偏差的心,我不禁懷疑──語言還是可靠的嗎?

我無法想像,他是如何對一個毫無反抗能力的女孩,做出這樣的事情。她既無法說話,也無法求助,等於是被鎖在一個陰暗潮濕的地下室,怎麼哭喊都沒有人知道。

她甚至無法表達自己的子宮已經有了新生命。

語言不平等,意識也不平等。我那時感到世上的一切,對我女兒都是不公的。護理之家對社會致歉,對家屬道歉,我卻毫無感覺。那陣子,我必須吃更多顆安眠藥才能陷入睡眠。

物理治療師的律師主張犯人有精神疾病,因為他與植物人朝夕相處,沒有理由性侵病患導致懷孕,讓自己陷入重大罪行的處境,主要動機必然是犯人的精神障礙讓他無法控制自己。

這場官司審理至今,還在一個泥淖裡打轉。雙方辯護人用迂迴曲折的語言,為各自的當事人爭取應得的正義。

當性侵犯利用他人的肉身包覆自身的惡意,連帶也製造了我此生無法抹滅的愧疚。

我是個糟糕的母親,毋食認(m̄ tsia̍h-jīn)的母親,我害怕見到女兒,害怕難過,害怕空洞。我疏忽了她的來洗已經很久沒來這件事,我疏忽了她身邊的惡意與危險。

我在產房時,看見剛誕生到人間的孫女,發現她的眼睛與女兒相似,帶有一點傷感的眼神。

我不知道為何那樣的惡魔,能夠在我女兒的身體製造出這樣純真的天使。

發現女兒懷孕的當下,醫生和我討論過墮胎的可能性,但她懷孕已超過二十週,墮胎風險太大,也比一般女性困難。

我不禁思考,這世上有多少人,是在其中一方被強迫的情況下意外誕生?然而,我的孫女無法選擇她是如何被孕育的,她並沒有錯,她也是受害者。但是,假如我更早發現懷孕的事,我會選擇將胎兒打掉嗎?女兒是植物人,而植物人也有身體自主權,難道墮胎等同殺人,等同不道德嗎?

後來,我將女兒帶回家,安置在她的房間,請了專業看護。不知什麼原因,我整個人變得很清氣相(tshing-khì-siùnn),一直在打掃、整理、清潔,不斷想把任何新生的髒給消滅。可能是我期待女兒會有醒轉的一天,而我希望她甦醒時見到的是乾淨的家;或者是,我已經不再相信這個世界有純淨的可能。

某夜,我坐在女兒的床邊看書,因為過於疲累而半睡半醒。突然一聲呢喃,讓我醒來,我看到女兒嘴唇微張,喙瀾流出來。我立刻牽起女兒的手,耳朵靠近她的唇,但我沒再聽見任何聲音。

眠夢可以延續語言和靈魂的生命,直到再次甦醒嗎?人的潛意識不會說謊,我相信我那時聽見女兒說話了──是她的潛意識在說話。

眠夢說的夢話,眠夢說的陷眠,必然是母親的語言。

我在照顧孫女的時候,孫女會發出一些還不算是語言的聲音,然後我會學她,逗她,學她的舌頭。她發出來的聲音是純淨而且迷人的。這時,我總想起德希達曾經說過:我只有一種語言;它不是我的。

我的語言與靈魂,如今也不再是我的。

他們已經掉在過去了。

在她說完這些故事後不久,她終於讓自己陷入睡眠,不再醒來了。她確實想像過餘生的光景,一張一張地想,但正因為她嘗試想像了,才使她深刻明白,希望是一條破洞的小船,愈是大力划,船沉得愈快。她記得她朋友說過,已經沒有人擁有足夠的時間揮霍給死亡,活著的人們必須想辦法繼續活著才行。她在悲傷到最底的時候,意識到自己並沒有任何可以揮霍的東西,不管是她的記憶還是語言。她想不出什麼好方法。她從別人的故事定義了生死不等齊,卻無法從自己的故事走出去。她這次想好好地休息,就像她的語言一樣。她曾經努力保持清醒,努力不停地說話,可是她發現她已無法順暢地在兩種語言之間轉換,在渺小不可知的地帶,有某些東西阻擾著她的腦神經。當她真正嘗到了被剝奪語言能力的感覺時,她相信生命果然有其艱難與不可掌控的本質。她原本也以為,她可以承受無言以對的悲傷,直到她永遠陷入睡眠的那一日,但是悲傷的分量與不可抹除,卻遠遠超出她的極限。沒有人想自願成為一位悲傷者,但她認為,至少她能決定何時是悲傷者的最後一刻。冬眠也好,永眠也罷,她不願再待在愧疚裡了,也不能再對自己撒謊了,她想逃往一個可以解脫的空間,一個沒有悲傷的所在。她希望那裡是虛無的,純淨的,沒有任何語言的。

 

【評審意見】

當語言睡去◎陳雨航

以古典的敘述方式,夾敘夾論,伏筆處處……用兩個「利用他人的肉身包覆自身的惡意」的悲慘故事襯托失去語言(語言消亡和不能言語)的恐懼與悲傷,也一再追問「語言為何生來不平等」,最終要問的其實是人何以如此不平等?作者用不少加註羅馬拼音的閩南語,在中文書寫為主要表達文字裡顯得有點扞格,但稍後又會在文本裡讓讀者了解它的意思。這或可視之為這篇小說的寫作策略,回想我們閱讀得初期也會先擺著不識的字詞,慢慢再來理解,最後也都懂了。恐懼語言的消亡(語言也會一睡不醒嗎?)多數人應該能夠理解,雖然對語言的逐漸消失這種現象並不樂觀,世界上已經有許多語言一睡不醒了,現今尤烈。因著這樣共通的主題,透過成熟的小說技藝,我們或可從陷眠中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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