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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二十屆林榮三文學獎.新詩獎決審會議紀錄】思想先於技術

2024/11/08 05:35

思想先於技術

第二十屆林榮三文學獎.新詩獎決審會議紀錄

時間:2024年10月1日下午2時半
地點:《自由時報》一樓會議室
決審:李進文、路寒袖、零雨、鴻鴻、羅任玲(依姓氏筆畫排列)
記錄:孫梓評   攝影:潘少棠

第二十屆林榮三文學獎.新詩獎決審現場。(記者潘少棠攝)第二十屆林榮三文學獎.新詩獎決審現場。(記者潘少棠攝)

會議開始,基金會報告:本屆共收到四一四件來稿。由王姿雯、游善鈞;夏夏、馬翊航;曾琮琇、孫梓評等六位委員分三組進行初審,選出四十七篇進入複審。初審委員得以每人一篇,推薦心中值得進入決審的篇目,在複審時參與計票。再由複審委員林婉瑜、張繼琳、凌性傑選出十五篇作品進入決審。決審委員公推路寒袖擔任主席,五位評審針對作品發表總體意見與評審標準。

零雨:寫詩的人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要了解「節奏」的重要性。現代詩脫離古詩的格律,並不代表自由體的現代詩就不需要「節奏」。有些詩為什麼讀不下去,往往是寫詩的人不了解現代的節奏。於是就很自然地,把詩寫成了分行的散文。「節奏」其實也是詩和散文的分野之一。而且是很重要的之一。在此次參賽作品中,有幾首詩就很有節奏感。其實參賽的人若懂得掌握節奏,詩就成功了一半。我之所以這樣說,是要表達:詩是多種因素的結合,不是只寫出美美的、或嚇人的句子就好。必須要靠節奏,把各個散落的句子嵌合起來。你的分段、分行、下一個字;你的空白、標點符號、甚至內在邏輯的推衍,內在衝撞的力道,都是你詩的節奏。古人說:文以氣為主,這個氣包含了作者行文的生命力,也就是以節奏造成的行進的流暢度。如果一個作者有話要說,則詩的節奏穩定、飽滿、結實。否則就拖沓、凌亂、軟弱無力。我常以此來判斷一首詩是否鮮活有勁,具有真感情。另外,詩的視角、層次、延伸力,可以展現詩的深度與廣度,也是我重要的考核方向,這次有幾篇作品,表現得相當好。

羅任玲:這次進入決審的作品,有幾點可以提出來討論。首先,我認為思想和洞見是一首詩最重要的部分,也就是思想先於技術。一個思想貧弱的作者,即使技巧再好,也不可能寫出好詩。以這次決審為例,我心目中的好作品,思想都非常深刻,也很有自己的洞見。相對的,有少數思想比較薄弱,看不出來究竟想表達什麼。其次,我也想談內在邏輯的問題。我們現在寫的,雖然是自由詩,但並不意味自由詩就不需要內在邏輯。相反的,正因為是自由詩,所以內在邏輯更重要。什麼是內在邏輯?簡單說,就是這一句和下一句究竟有什麼互動關係?為什麼這個句子或詞必須放在這裡而不是那裡?好的作品,內在邏輯都非常清楚,但也有一些詩可以看出內在邏輯是有問題的。第三是語言的乾淨度,好的作品,語言大多自然乾淨有力量,沒有累贅的裝飾和修辭。但也有的詩裝飾過度,又捨不得拿掉。第四是線索的問題,好的詩,線索都很簡單俐落。有的詩卻線索太多,造成剪不斷理還亂的狀況。總結來說,詩是提煉庸常,跳脫庸常的文字藝術。萬事萬物皆可寫,如何掘深思想,琢磨技術,創造自己獨特的風貌,才是最重要的。

鴻鴻:我讀詩標準很簡單:觀察其題材、主題有無開拓性。台灣現代詩傳統非常豐厚,一首詩寫出來,有沒有必要性?這首詩是否非得我寫?其次才談到技術。能進到決審的作品,技術都在一定水準以上。我非常認同來投詩獎的人,會因為缺乏安全感,而過度修辭──要多華麗才能顯示出自己的程度?過度修辭絕對是這一代寫作者必須正視的問題。

李進文:我會思索,當此獎已二十年,該選出怎樣的詩才有代表性?我著重文字的純粹,能否用乾淨的語言創造意象,這需要功力,文字愈乾淨,愈能創造出張力與留白。我也在乎讀詩的樂趣──寫詩的人可以折磨自己,但不要折磨讀者,即便為了參賽而去執行看似高難度的寫作方式,都要考慮到這首詩的分享對象是誰,要維持「詩是要給別人讀的」的心意。最後我會著重作者是否能挑選文學獎中較少涉及的題材,作品寫出來具有開拓性,也有願意挑戰的難度。

路寒袖:我一直認為文學是「怎麼寫」,而不是「寫什麼」。很多人參加文學獎,似乎想迎合某些獎項的內在需求,就會出現政治正確的問題。此次參賽作品題材多元,從AI到原住民議題都有包括,或也寫做為人父跟孩子互動的喜悅。一首好的作品,結構非常重要,有些拚命在規定的篇幅中猛塞東西,整首詩顯得油滋滋,近乎爆開,有點可惜。我也很注重作品要有情感與意象的內在邏輯,若過度跳躍,斷裂感太過強烈,就會出現結構的問題。另外我也注重一首詩的音樂性與節奏感,我常說,詩是歌的血肉,旋律是詩的靈魂,如果缺乏韻律,不夠流暢,應該不會是太好的作品。

經評審協商,決議首輪投票,不分名次,各圈選五篇,結果為:

四票作品

〈按鍵〉(李進文、零雨、鴻鴻、羅任玲)

〈盆地的林相〉(李進文、零雨、鴻鴻、羅任玲)

〈丈量〉(路寒袖、零雨、鴻鴻、羅任玲)

三票作品

〈躲好了沒〉(路寒袖、鴻鴻、羅任玲)

〈昨夜──記確診癌症前一日〉(李進文、路寒袖、羅任玲)

二票作品

〈一顆八號球在洞口午睡〉(路寒袖、零雨)

〈週六晚間派對〉(李進文、零雨)

〈搜尋的結果〉(李進文、路寒袖)

一票作品

〈數學問題〉(鴻鴻)

○票作品

〈隱於市〉、〈爸爸學〉、〈時間之雨〉、〈簡單回覆〉、〈退冰〉、〈00:04,聽冷爵士〉

未獲票作品不列入討論,評審針對獲得一票以上的作品進行討論。

一票作品

〈數學問題〉

鴻鴻:因為我數學很差,讀到這首很有同感,它企圖探討教育、成長、認同等問題,寫法簡潔,有趣,整體稍嫌簡單,寫法有一點反覆,是我選擇上比較邊緣的作品。

(鴻鴻放棄此篇)

二票作品

〈一顆八號球在洞口午睡〉

零雨:此詩層次豐富,第一節和第三節,有一點「序」的性質,暗示下面將有深入描寫。地點是撞球館,時間分別是午後與深夜。主題是父親的愛與時間流逝,自然鑲嵌在段落之中。午後是寫父親怎樣調教兒子撞球,接著有父親中年失業等辛勞,倒數第二節,來到深夜,兒子長大了,自己來撞球;最後一節,沒有說明清楚的人稱,把整個層次融合一起,點出整首詩的妙處。

路寒袖:這首詩特別之處是以撞球寫父子關係,「八」號球也有「爸爸」的諧音效果,情感上是豐富動人的,尤其倒數第二節,暗示「我」也帶著「我的小孩」來撞球,有一種傳承意味,最後一節,應是爸爸已老邁。可惜有些地方寫得不夠細緻。

鴻鴻:最後一節寫「一顆八號球在洞口午睡」有點奇怪,因為八號球本該蓄勢待發,八號球也並不是他爸爸,為何在洞口午睡?「愛以開始的架勢走回」的「愛」字稍嫌露骨。「我的父親看著年輕的自己完成拉杆」也略有過頭,可以只寫「我看著年輕時的父親」就好了。

李進文:親情描述部分,手法滿成熟的,除了「八」跟「爸爸」的諧音,母球跟子球也是一種隱喻。我也介意最後一節的寫法。既然寫「撞球」,直覺應該要有「衝撞」,父親經歷那麼多失敗,兒子卻那麼溫和,似乎還想把父親當成「模仿的對象」?若能安排情節,才會出現張力,也許透過對話,或動態的對比,但整首詩就是很流暢一直往前,到最後兩節已經失去了力氣。

羅任玲:語言可以更乾淨,句子修短,降低拖沓,有些地方似乎描寫過度,比如「父親開球的撞擊喚醒萬物的脈搏」,而這一句和下一句「父親鬆手,我們便奔赴各自的遠方」之間的關聯又是什麼呢?最後一節也顯得主詞紊亂,接續稍嫌不夠自然。

〈週六晚間派對〉

李進文:整首詩很多單詞並置,雖然有時那些單詞並無不可替代性,比較明確的是「卡戎的銀幣」指涉冥河。這些單詞雖顯隨機,但我用一種寬容心情看待,因這也能製造出閱讀空隙,我不覺得詩一定要那麼有目的性,隨機而輕鬆有何不可?作者文字靈活,把神人格化,其中也穿梭一些想法。若借用太宰治的話,這首詩要講的就是:生而為神,我很抱歉。當我們與神談論死亡,把灰暗的題材用活潑的方式表達出來。這種表達,一定可以被挑剔缺點,但其形式勝出,帶來的閱讀趣味是非常自由、充滿想像力的。

零雨:第一句就告訴我們,「我剛剛從人間搬回來」,其實他已經死了,接著寫他跟死神聊天,所以卡戎也出現了,但竟然能夠把死亡寫得這麼詼諧幽默有趣,當然一看就知道作者是夏宇的粉絲。他甚至寫了好多美美的東西,其實是要淡化死亡的威脅,表面上那些句子好像跟死亡無關,偶爾就會提醒你,你一定要死。沒辦法,(死)神太愛他了,所以死亡的威脅一直都在,而且每週都來一次。

鴻鴻:這首讀起來像死亡賦格,寫得反反覆覆。而我想問:寫到四十八行,是因為徵文規定行數到了?其實可以只寫二十行,也可以寫一百行,填充一百個類似的詞也沒問題,那麼,意義到底是什麼?雖然有一點趣味,但稍嫌囉唆,就像華爾滋,一直跳一直跳,要麼愈跳愈快或跳到崩毀,但它都沒有,就是結束了,有點無法掌握作者的動機。

羅任玲:我當然同意這樣寫死亡很新鮮,而且幽默,是其優點。但三、四個一組的詞,作者總共用了十二組,這花費了多少字?如果沒有那麼多贅詞,我甚至想選這首。輕鬆應該有個限度,尤其參加比賽,如果要交出一首成熟之作,就應刪除不必要的。事實上我嘗試把整首的三個連綴詞都刪到只剩一個,比如「我將春天搬入」或「我送給神蜂蜜/佐以羊脂」或「在冬雨中/討論電車難題」,整首詩就會清爽許多,作者塞入那麼多東西,可能因為他感覺這樣很酷?

鴻鴻:那些詞像是裝飾奏,他把它當成音樂在寫。

羅任玲:但這是詩,不是音樂。我們畢竟是用語言文字來表達,多餘的文字就會顯得披披掛掛,干擾讀者的理解。

路寒袖:我非常同意任玲,三連詞用得過於揮霍,唯一需要保留的可能只有「神道歉,擁抱我」那兩節。

李進文:鴻鴻提到賦格──如果把重複刪除,還能稱之為賦格嗎?這是「形式」上的創造,如果要追究細節,可能是有問題的。雖然這也不一定是賦格,但確實有音樂節奏之感,或許可以當它是詼諧曲?不用那麼嚴肅去看它。

鴻鴻:可以明白作者是為了音樂和節奏的理由而這樣寫。若要就意義去追究,就完全贊同剛剛任玲的修改,那會使它變成一首非常乾淨透明的詩,顯然作者想走另外一條路。

〈搜尋的結果〉

李進文:在入口網站進行搜尋,試圖得到答案,是這時代很多人會做的事,但要把這行為變成一首詩,本身就有難度。此詩完成度頗高,從搜尋到進階搜尋,甚至進入歷史網頁,詩中也出現一些關鍵字,比如「如何走出來」或「自己的名字」或「後悔」,最終才領悟「搜尋其實是一種修復」。其實搜尋的過程就是自我的探索,或許是好奇「自己」在網路大海中所占位置?當「後悔」可以跟「重生」連結,便產生一些隙縫,留給讀者思考。作者寫出了一次自我探索,當然這樣的「搜尋的結果」是從網路上得不到答案的。詩最末段可能是缺陷,用條列式表達「進階搜尋」沒問題,第一點到第三點都符合邏輯,但第四點跟第五點可以不標註數字,改以敘述作結會比較合理,因為進階搜尋不會告訴你:「不知是誰按下確認。你被傳送出去。」

路寒袖:這首詩描寫一個人在虛擬世界叩問生命到底是什麼,人生不能夠重來,當你後悔了怎麼辦?是否可能透過網路進行修復?作者有很好的思索,透過詩句表現,很動人,比如第一節最後兩句,第二節最後兩句,第三節最後幾句。無論叩問生命或提出人生疑問都寫得非常好,還提點了方向。但最後有點畫蛇添足,或許條列的五點可以全部刪除。

鴻鴻:這首詩我也滿喜歡的,把它列在心中前幾名。〈按鍵〉寫網路之神的無所不能,這首則寫人的不能,希望透過網路找到解答,反而陷入很多困難與困惑;以前留下的網路紀錄也讓他感覺後悔,是一首非常當代的詩,把當代人以為網路可以解決事情,但其實什麼都解決不了的狀態寫得非常具體。

零雨:〈按鍵〉是氣勢取勝,這首是細膩和它的哲學思考取勝,但最後一段把我們都打跑了。

羅任玲:我對這首詩部分敘述的內在邏輯感到困惑,例如,「如果只有一道門/為什麼要打開千百次?」或「為什麼害怕引起山崩/卻不斷丟出石頭」。山崩跟丟出石頭有什麼關聯?而結尾現有的寫法,難道就是他「搜尋的結果」嗎?

李進文:「為什麼害怕引起山崩/卻不斷丟出石頭」,可以接著下一句「你翻閱歷史紀錄,輸入自己的名字」來讀。這就像網路互動,在網路上發言,想爭取點閱、爭取更大流量,可是出狀況的時候,反噬就愈大。

鴻鴻:「如果只有一道門/為什麼要打開千百次?」因為搜尋的結果,可能每一次都不同。

路寒袖:這也是在叩問生命。就像一天有二十四個小時,人類每天上班下班,為什麼要這樣一直過下去?他沒有要求得到答案,而是想問,生命為什麼會這個樣子。所以生命才會有後悔,才會想「在同一個月台/搭不同時刻的列車啟程」。

鴻鴻:寫得不夠好的最後一段,其實也是延續這個意念,當你把自己丟進水中,漣漪擴散,居然有「別的宇宙在接收」。這也是滿恐怖的:當你把你的搜尋或疑問釋放,可能有人,或是AI,正在接收你所釋放的東西。

三票作品

〈躲好了沒〉

羅任玲:這首題材較普通,但正因是日常家庭題材,要寫好是不太容易的,詩中出現「如貓踏步」、「靜謐宇宙」等,試圖營造輕盈溫暖的氛圍,是我讀親子詩當中比較少見的,也頗為成功。讀它有點像看一部清新溫暖的小品電影,從頭到尾沒有失焦。不過,詩中有兒子跟女兒,但最後一節出現兩次「妳們」,應該用「你們」,是個錯字。

鴻鴻:可能因為我身為父親,讀這首很有感覺,作者寫父親的心情,從生活中看到一種永恆性或宇宙性,尤其第三節「一個恆星般閃爍的心跳」,也許有點誇張,但的確小孩的心跳就是一個永恆的光的來源;環抱孩子「如雙星一樣迴旋」也非常感人。有些小趣味寫得很好,比如「午睡時不要相信夢裡的廁所」。當然也因有點平鋪直敘,雖然情感掌握貼切,但整體稍嫌鬆散。

路寒袖:優點是很生活化,把生活細節寫實交代。跟小孩玩躲貓貓,游泳,去圖書館讀書,整首詩充滿為人父的喜悅感,讀起來像現代版〈負荷〉。缺點就是鬆散,但穿插孩子的對白,「弟弟說躲好了──」很鮮活。

李進文:讀這首詩,就像投手投出一個很甜的球,打擊者一下就打中了。但是,這題材有需要寫到五十行嗎?所以才會有鬆散的問題。它是一首好詩,也是文學獎「常備良藥」,但我仍期待在這樣的場域,在已舉辦二十屆的林榮三文學獎,可以讀到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零雨:〈一顆八號球在洞口午睡〉層次較豐富,這首的亮點就僅是三句引號裡小孩的說話,整體稍嫌平淡。

〈昨夜──記確診癌症前一日〉

羅任玲:此詩跟〈躲好了沒〉一樣,聚焦日常,同樣語言乾淨,內在邏輯良好,看似沒有炫目詞句與多餘裝飾,但非常深刻,細膩,動人。「用社群軟體打開你的黑暗,照出邊界。」貼切寫出現代人處境。而作者刻意用「你」當敘述者,拉開距離,既能旁觀者般觀看自己,又能讓讀者覺得就是在指涉自己。結尾收束得滿輕的,沖淡了確診癌症的重。

李進文:不論情節真實或虛構,都可以接收到他的真誠,全詩用很自然的文字表達,確診前一天也是尋常日子,寫出一種不經意的糾結,不知道是否罹癌的徬徨不安,但因筆法疏離,不會顯得過於恐懼悲傷,而是淡淡的平靜與幽微的懸念。作者寫出一種浮動的情緒,不濫情,卻能牽引你讀下去。就抒情詩來說,這很不容易。

路寒袖:全詩非常生活化,鏡頭一開始就很動人,把罹癌心情寫得哀而不傷,淡而有味,能用這麼清淡的筆把很細緻的心境描摹得這麼深刻,技巧上是非常高超的,有幾句非常動人:「你無來由地想起一些人/沒有變得更好卻活了下來/另一些人為了要變好而死去」,這是很真實的人生。而人生都會有陰影,會發霉,所以結尾寫「夢裡有健康的身體,和少少的霉」,這些霉點沾附在生活上,但他也還是以稀鬆平常的心情去面對。

鴻鴻:這首詩最好的就是題目,以及結尾。除此之外,中間其實怎麼寫都可以。因為無論怎麼寫,都可以對比出這種平淡無知的生活,跟後面災難的降臨。除了剛剛提到那幾句,第一節「把身體抽屜一樣放進一個人的餐桌」也寫得很不錯。但整首詩較缺乏亮點,中間有些句子如:「善惡的含混/正用身體矛盾著」,或「睡前讀沙特、卡繆/開著床頭燈整晚/只為了不被拆穿」,或「報告出來的前一天晚上/你為自己輕視。」似乎有點不合文法?讀起來略有疙瘩。

零雨:語言不錯,有生活氣息,不經意,淡淡的平靜,但有點太長了,似乎若只保留一段、兩段,效果也是一樣的。

路寒袖:其實作者是有意識有技巧地安排,他也擔心,好像要寫多長都可以,所以他設定「三十歲之前」,中間的一些描寫就有了必要性。

羅任玲:「開著床頭燈整晚/只為了不被拆穿」,是因為亮著燈就不會一個人害怕黑暗,接受恐懼。「你為自己輕視」則是假裝輕視「明天要出來的報告」,好讓自己順利進入睡眠。

四票作品

〈按鍵〉

路寒袖:此篇題材吸引我,因為寫的是AI,但表現上略感失望,因為想表達的東西都混雜一起,儘管他說「我的詞彙無多」。形式上如果想突顯新科技的話,為什麼不分段呢?分段後,或許表達會更明朗。

零雨:「我的詞彙無多」可能是反諷寫法,我反而覺得不需分段,透過不斷出現的「按我」,已有非常強的節奏。整首詩描繪出科技時代的宏偉藍圖,完全建立在爽利自信的「按我」二字之上,並包含令人不敢置信的憂慮。儘管充滿反諷跟憂慮,卻僅是隱隱的,沒有說穿,表現相當好,包山包海又能一氣呵成。

羅任玲:用字簡潔明快,語言乾淨,非常好的音樂性,朗讀這首詩時彷彿看到一顆按鍵在舞台上載歌載舞又唱又跳,是少數讀起來快樂的詩,雖然作者明明寫到一些邪惡或悲傷的事,但以輕快幽默甚至反諷的方式來寫,很好地沖淡了沉重感,能夠寫到這樣很不容易。從頭到尾一氣呵成,又廣又深地反應串連了現代世界的樣貌,看似人操控按鍵,但根本是按鍵操控了人。有本書叫《重新丈量世界》,是21世紀數位時代知識論,這首就是現代詩版的《重新丈量世界》。

鴻鴻:非常當代的一首詩,作者有寫出那種恐怖,比如「我已完善所有社區還有產區」。現在如果電腦當機,可能整個國家的捷運高鐵都癱瘓,發生戰爭也無法反應,它提醒了那種恐怖。

李進文:這首詩有閱讀趣味,題材特別,用亂針刺繡的方式,不斷行地寫完,而「按鍵」就是那一根針,好像一生之中,你的存在或不存在,都需要一個按鍵確認。「按鍵」同時也是人際關係或萬物相連的隱喻,作者把「按鍵」拉到比大數據或AI更高的位階,彷彿神的存在,是「按鍵」在操控著人類或宇宙的運行。一如歐威爾筆下的老大哥,科技時代幕後的黑手,就是「按鍵」。整首詩的節奏感,還來自透過標點符號把句子切碎,讀起來很有動感。

〈盆地的林相〉

路寒袖:作者寫他在陽台重塑家園的心情,很飽滿、動人,但中間插入祖父在日治時代當少年工的一大段故事,有較多累贅描述,比如第四節寫「跑道上排滿竹製的贗品機」,應就不必再寫「大小足以讓空中的敵機瞄準」,把詩整個打亂,技巧上不夠成功。但其實我給它的分數還是滿高的。

零雨:作者想寫不同世代的掙扎,寫人、動物、植物,最後都歸於塵土,用比較大的角度來思考盆地的林相,也寫出地理與歷史。最後一段更是點出「出生入死之地,沒有神」。整個表現,邏輯,思考都很清楚,寫得相當好。

羅任玲:整首詩從「血桐」開始寫,就是在象徵戰爭殘酷,事實上他筆下所有生態,都是在映襯人類戰爭殘酷,讀來驚心動魄。最後結尾非常好,用一隻螞蟻暗示人類也是一捏就死的處境。我比較遲疑的是作者的斷行斷句,可以理解詩被朗誦時需要停頓,但「而」應不用單獨一行;或像「假如葉的記憶即是,種子的前世」,逗號應可以移到「即是」前面?除去這些小瑕疵,作者能用冷靜筆法寫戰爭,不管是題材或思想深度,與其他首相較,都是夠分量的。

鴻鴻:優點大家都講了。我讀的時候只有一個疑慮:這個敘述者,他遭遇了什麼,讓他把自己跟祖父的遭遇並比?比如「我迷路的城市,我身上的血」這句,「我身上的血」怎麼來的?兩者可以相提並論嗎?當然最後螞蟻的出現,讓我們知道,無論「我」或「祖父」都跟螞蟻一樣,是渺小的存在但奮力活著,稍微有把說法圓過來。

李進文:整首詩有許多隱形對照:植物與人,他與祖父與螞蟻,颱風與太平洋戰爭,現在的陽台與二戰的戰場,對照形成張力,儘管文字本身有點鬆散,但因為有內在張力,所以還能扣緊。事件也很清楚。因此就不僅只是寫出盆地的林相,而是生命的林相。大意象,小細節,都有兼顧,技巧圓熟,也可以當成一首幽微的反戰詩來讀。

〈丈量〉

李進文:此詩以「丈量」為題,寫得入情入理,滿有說服力,文字也很自然,但若深究詩的內涵,會覺得相似視角已有很多人寫過。同時,把祖靈、爺爺、父親、母親等名詞的族語用注釋表現,也過於常見。其實語言文字就是工具,我更在乎作者想表達的是什麼。比如黃岡〈是誰把部落切成兩半?〉,或馬翊航〈聊賴〉,沒有拘泥是否使用族語,但都能為原住民書寫帶來新的視角。

零雨:雖然這幾年原住民題材入詩較多,但這首還是寫得很好,一來很有層次,其次他寫出原住民信仰文化的變異,最重要的是情感的消失。全詩使用具體之物做映襯,爺爺那一代以手指丈量,跟信仰有關;父母那一代用皮尺,跟祭典有關;大哥那一代因為已隱隱透露出對祭典的不相信,改用三角板丈量。到了現在,哥哥的兒子則用捲尺,「拿來丈量自己的住處,友情和未來/但咻的一聲,很快就縮了回去」,他的觀察真的太細膩了。至於他自己,因為文化、傳承、情感都沒了,只能兩手空空。沒有故作悲傷,讀起來不會很冗長。「不要相信你沒有撫摸過的生活」的總結也非常好。淡淡的憂傷盡在其中。

羅任玲:不管作者是否為泰雅族,單看思想深度跟文字技巧,這都是一首好詩。文字非常簡單,但深刻有力量。幾乎沒有贅字,技巧成熟,各個層面都照顧到。一開頭寫「我的yutas喜歡將拇指與中指張開」就知道他們習慣用手丈量,良好地呼應最後一句「不要相信你沒有撫摸過的生活」。寫祖父到父母,到哥哥、哥哥兒子,最後寫到自己身上,也是一種很好的「循環」。

鴻鴻:整首詩四平八穩,最好的就是「捲尺」那段。雖然最後那行寫得非常好,但是結尾那一節我反而覺得有點落入俗套,沒能岔出一條新路。整首詩很完整,也可以說是工整。

路寒袖:就像他詩句所寫,「四四方方的規矩」,這首詩也是如此工整,寫三代人從在大自然中用手丈量天地,到他自己在漢人都市裡,如何徒手丈量自己的生活,把整個族群的生活特色表達出來。結構非常勻稱,另外,我相信,作者為了表示他對原住民文化的理解,所以將族語名詞摻雜其中,後面加上一排注釋,但這其實是對閱讀的干擾,因為讀者一邊讀詩,一邊還要看注釋,整個節奏感就被打亂了,這也給未來其他想寫相關題材的人做為建議。

所有作品討論完畢。進行第二輪投票,評審決議從保留的八篇作品中,各自挑選五篇給分,最高5分,最低1分,結果如下:

〈按鍵〉18分

(李進文5分、零雨5分、鴻鴻3分、羅任玲5分)

〈盆地的林相〉15分

(李進文3分、路寒袖1分、零雨3分、鴻鴻4分、羅任玲4分)

〈丈量〉11分

(路寒袖2分、零雨4分、鴻鴻2分、羅任玲3分)

〈昨夜──記確診癌症前一日〉9分

(李進文2分、路寒袖5分、羅任玲2分)

〈搜尋的結果〉8分

(路寒袖3分、鴻鴻5分)

〈週六晚間派對〉6分

(李進文4分、零雨1分、鴻鴻1分)

〈躲好了沒〉5分

(路寒袖4分、羅任玲1分)

〈一顆八號球在洞口午睡〉3分

(李進文1分、零雨2分)

評審決議依分數高低,〈按鍵〉獲得本屆首獎,二獎為〈盆地的林相〉,三獎為〈丈量〉;〈昨夜──記確診癌症前一日〉、〈搜尋的結果〉並列佳作。會議圓滿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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