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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二十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決審會議紀錄】真實的生活氣味
真實的生活氣味
第二十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決審會議紀錄
時間:2024年10月2日下午2時半
地點:《自由時報》一樓會議室
決審:石曉楓、林俊頴、林黛嫚、郝譽翔、蔡逸君(依姓氏筆畫排列)
記錄:謝麗笙
攝影:潘少棠
第二十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決審現場。(記者潘少棠攝)
會議開始,基金會報告收件情形,本屆共收到三七二件來稿,由言叔夏、王盛弘;黃信恩、楊隸亞;楊富閔、劉梓潔等六位委員分三組進行初審,選出四十二篇作品進入複審。初審委員得以不限篇數,推薦心中值得進入決審的篇目,於複審時參與計票。再由宇文正、吳鈞堯、胡金倫等三位複審委員,選出十四篇作品進入決審。決審委員推舉林俊頴擔任會議主席,並針對本屆作品發表整體看法與評審重點。
蔡逸君:非常愉快的閱讀經驗,題材多樣且深刻,有滋有味,入情入理。好幾篇都足以視為首獎。我回顧十九篇歷屆首獎作,有一半是親情、性別書寫,這是此獎一開始就起了標竿作用,表示此獎因獎金高,影響很多人寫作方向。因此這屆我想選出類型不同之作,拓展散文多樣性。另些首獎作品,則書寫弱勢,創傷,病痛或新世代處境,雖是個人內心紀錄,也為時代留下影像,這也是一個很重要的文學判準,即如何從個人內心世界,連結到更廣,甚至加入議論的成分。若此屆能豎起另一種標竿,往後參賽者就可以爬另一座山,看到不一樣的風景。
林黛嫚:此獎是台灣書寫者的目標,最優秀作品都會投來,各種題材都有。非常期待看到可能性,現代散文有一百年歷史了,總期待能不能有突破性作品?其次,也在乎作品的完整。這次多篇作品都有優點和新觀點,但總感覺好像看到一道光,幾乎觸手可及,可那道光一下子又不見了。彷彿作品有想跟讀者溝通的地方,但不曉得是作者沒把握好,還是他的想法我抓不住,總會產生誤差:是不是該往那邊多寫一點?怎麼就停在這裡?期待其他評審能看出我沒看到的部分。
石曉楓:這次進入決審的十四篇作品,我不斷讀到彷彿有一個體制內的社會框架,作者或是尋找跟這個框架和平共處的方式,或是寫出壓抑,掙扎和反抗。除了每年都有的同志題材,這次還有多篇觸及女性生命歷程,比方少女時代、MeToo、事件、被霸凌、育嬰。因此,有人選擇談論框架和規範,有人寫出如何與框架共處或突圍。部分題材會讓我思考,是不是特意選取?因為非常政治正確。寫法上,大家都太純熟了,很會用譬喻、象徵,我一方面很歎服,一方面覺得有點匠氣。若寫得很好,但讀來缺乏感動,我認為是內容含金量沒有跟技巧相符應的關係。這就需要去思考:技巧雖然很重要,但要怎樣舉重若輕?或者應該回頭去想:寫作的初心是什麼?為什麼這個題材非寫不可?那才是能夠感動讀者的部分。
郝譽翔:相較於小說,散文更有真實的生活氣味。親情書寫仍是大宗,且彷彿都是家庭殘酷劇場,揭露赤裸不堪的一面。性別議題占比特別高,從同志,性騷擾,性別自我認同跟重新定義等,還有好幾篇寫被困在家庭中的母親。這也讓我想到,一百年前現代散文剛起來,五四的女性散文談的就是易卜生《玩偶之家》,沒想到一百年過去了,娜拉好像還沒有走出來,是不是也反映出台灣某種社會趨勢?還有幾篇是疾病書寫,特別是身心障礙、憂鬱、瘋狂,但好像看不到光,仍在困境中,讀起來也較沉重。散文有時修辭太好反而是毛病,寫得太漂亮反而不夠真誠,所以我會挑選較開創新格局,更貼近現今社會趨勢,能引起大眾共鳴的作品。
林俊頴:以前我都是評審短篇小說,換軌看散文,前者像看手排檔越野賽車,很刺激很過癮,讀這批散文則像開自動排檔的車在城市鄉野寶島漫遊,有它的舒適愉悅感。十四篇作品起碼一半是寫家人、父母、兄弟、姊妹,當然這是最普世的。如何出眾?我覺得他們也都想過了:最好能結合社會議題,把自己書寫的位階提高。另一半寫女性,生態自然,甚至異國旅遊,可是就像各位講的,這兩者最大交集反而是女性處境。我不曉得這是台灣社會面臨的倒退,還是所謂「進步」?能不能從這些作品,以管窺天看出一點點東西,我相當好奇也相當懷疑。不論寫什麼,我覺得散文比起小說,限制和框框多一點,也就缺少了很多野性和叛逆。而且總覺得這批稿子企圖心不是很大,少了一點銳氣──林榮三文學獎標的這麼大,每個人帶著必勝決心來參賽,因此也被束縛了,好像都在一個安全舒適的範圍內,但求能夠得獎,能夠出線。
經評審協商,決議首輪每人不分名次,圈選四篇,結果如下:
四票作品
〈認識,且記得它〉(石曉楓、林俊頴、郝譽翔、蔡逸君)
〈蝸牛的拳擊〉(林俊頴、林黛嫚、郝譽翔、蔡逸君)
三票作品
〈春乩〉(石曉楓、林黛嫚、郝譽翔)
二票作品
〈芬蘭浴〉(石曉楓、蔡逸君)
〈媽媽的人生,落在褲子裡了〉(林俊頴、蔡逸君)
〈一份關於切除和重建手術的progress note〉(石曉楓、林黛嫚)
一票作品
〈我的爸爸是網紅〉(郝譽翔)
〈蛇〉(林俊頴)
〈澎湖水族館優待票〉(林黛嫚)
○票作品
〈鼠輩押花〉、〈女人永遠要好好打扮〉、〈扮郎〉、〈少女的祈禱〉、〈你媽去讀碩士班了〉
未獲票作品不列入討論,評審針對一票以上作品討論優、缺點。
一票作品
〈我的爸爸是網紅〉
郝譽翔:這篇寫網路世界,尤其Facebook興起,人跟人之間看似親密其實更疏離的狀態。有點心酸,作者卻用幽默筆法,讓人會心一笑。寫打卡和網紅當道,活靈活現,確實身邊很多人每天一開電腦就滑臉書,車禍文生病文或家族史,自己家人都不知道,臉友卻一清二楚。作者從子女角度寫沉迷臉書的父親,一種荒謬的似真非真,到底臉書所呈現的是真實父親,還是現實生活中的父親才是真實的?最後父親得了癌症,好像也變成熱鬧的喜劇,甚至遺產就是帳號代理人。一場充滿生命力的嘉年華,點出這本來就是充滿各式展演的年代。
〈蛇〉
林俊頴:服兵役是這幾年重大嚴肅的社會議題,甚至關乎國家政策,這篇文章寫十幾年前哥哥因家庭因素轉志願役,中間一度想自殺,因承受不起那樣的壓力,這是值得好好書寫的社會觀察議論,卻僅縮減至一個家庭必須克服的難關,似乎太輕描淡寫,有點可惜。
石曉楓:情感表達節制內斂,滿動人的。但一篇散文的內韻是綿長或平淡,有時就在一線之間,若再讀一遍會覺得較平鋪直敘。
〈澎湖水族館優待票〉
林黛嫚:這篇雖有很多明顯缺點,可是很有創意,把天上飛的粉鳥和水族館的游魚,跟自己生病困境做類比。一開始就引人入勝,文字很漂亮,可惜寫法有點紛亂。希望作者能好好整理,粉鳥怎麼出現的?為什麼要做這樣的比喻?若把這些細節解釋得更明確,會讓譬喻更具說服力。
郝譽翔:整體氛圍滿迷人的,尤其篇名,乍看不懂,讀了才知道是寫在病房的狀態,因此鳥和海洋的對比相當精準恰當。但很多地方有些跳躍,結尾太急促,把前面較壓抑、含蓄的表現破壞了,有點可惜。
蔡逸君:作者在片段文字很有靈光,讀了會覺得,因為身、心都是障礙的,所以所謂的「跳躍」,或許是難免的?她把在病房情境模擬成水族館,其實是看向那些比她更苦的人,她願意付出一份心力替別人著想。最後一段我反而不覺得太露,做為仰賴家人照顧的人,那樣寫其實是很癡心坦露地對人間告白。
林俊頴:中文書寫裡,比喻是很重要的書寫手段,更要求精確。水族館為什麼等於醫院和住院經驗?一下子是綠蠵龜,後面變成石龜,Google才知道這兩者是同樣生物,名字不同而已,接著又跑出鳥……站在讀者的立場,要讓我知道你的用意、想帶來怎樣的情境。
石曉楓:作者藉由從圖書館借來的書裡的一張票根,想像整個醫院就像一片病海,所以把醫院看做水族館,跟外面陽光明朗的世界及陸地做對照,鳥的意象,則是因為隔壁病人發出聲音。很動人的部分是,最後她出院了,但病還持續,所以她說自己有「優待票」。我沒有選是因為做為長期陪病者,感覺此篇寫得不夠深入,沒辦法觸動我。但文字很好。
二票作品
〈芬蘭浴〉
石曉楓:旅行是最容易把友誼打壞的。此篇跳脫旅遊散文的定式,寫旅途中對自我的省視、與旅伴之間微妙的扞格,寫出了無事中的有事,整篇彌漫著水氣,關聯到「心裡很鬱悶」或「跟朋友的關係一片迷霧」等多重感受,也扣合題目的「浴」。這是一趟自我認知、自我洗滌的旅程,前面是情緒在醞釀,到旅途尾端,鬱結才慢慢舒展開來。收尾很含蓄,我滿喜歡的。
蔡逸君:我對這篇非常動情,它描寫外在跟內心時非常對應,這很難。它寫出人生行旅的遲疑,把內心徬徨不定、跟一個人的情感關係,徹底藉整趟風景呼應。剛好北歐冷冽,他的文字感又是這麼冷,表面上很安靜,丟了錢包後整個翻轉,有點反諷的味道。很恰如其分地用他所描繪的北歐,來顯示自己黯淡、不確定、陰冷的情緒,情景交融。
林黛嫚:我期待作者把它寫成旅行散文,很想看看他對芬蘭生活的描述,可是作者大概覺得那樣寫不容易得獎,因此一定要跟某種認同、自我突破,或兩人關係的變化去結合,這部分寫得稍微太用力了。
郝譽翔:作者為什麼來到這邊,做了些什麼,為什麼離開,好像都不重要,「芬蘭浴」變成一個自我洗滌或內在情感對話的隱喻。更像一首詩,或詩意很強的小說,甚至有點歐洲旅行電影的氛圍。沒有選它是這一切太美了,有點縹緲。
林俊頴:如果把這篇寫成小說,會不會更有趣?寫成散文,反而淡到像他最後寫的,「窗戶上的一個痕跡」。
蔡逸君:當然這也是一種旅行,但比較著重在人生行旅,這就是朵卡萩一直在追求的。也是非常精心呈現的新式散文寫法。
〈媽媽的人生,落在褲子裡了〉
林俊頴:這批決審作品,寫到女性處境的有好多篇:〈少女的祈禱〉、〈女人永遠要好好打扮〉、用爸爸眼光去寫的〈你媽去讀碩士班了〉,這篇則「道在屎溺」,很有新鮮感。要挑小毛病還是能夠挑出來,可是站在男性觀點,我有讀到它荒謬的喜感,也是在散文書寫裡比較少見的。
蔡逸君:這篇不僅談母嬰問題,也隱約寫出社會如何不善待一個母親。在女性議題的篇章中,算是比較特出的。文字完全沒問題,節奏一直推進,作者很能掌握這種風格,而且幾乎沒有錯漏字。
郝譽翔:做為母職書寫,它在這批作品裡確實最亮眼,修辭風格很強烈,把身為媽媽所要承擔的壓力,膨脹到最飽滿,是其亮眼之處,但可能也是問題:是不是太誇張了?作者刻意用「最低的層面」去寫身為媽媽的處境,太狼狽不堪了。如果視為一種修辭風格,變成一齣荒謬劇,就比較能接受。母女形象對照是不錯的。結尾兩行稍顯多餘,好像一定要做一個總結,但整篇風格確實滿突出的。
林黛嫚:似乎寫得太露了,作者想用荒謬的情狀來突顯母親處境,而且一再使用短句,每頁有四、五行,偶爾用短句可以,用這麼多就稍嫌刻意。
〈一份關於切除和重建手術的progress note〉
石曉楓:這篇藉一個病人進行手術的過程,穿插醫生自己的回憶。每個接榫都非常精確且自然,雙關處處,寫出想重建卻困難的父子關係,或者說,想虛構也無法虛構的父子關係。他跟父親之間,到底該怎樣重新縫合?癥結點是他意識到對父親的傷害背後還有更深的傷害。表層是他曾誤入歧途,父親報警;更深的傷害則是他對父親所在階級的鄙夷和嘲諷。好比童年時爸爸在做家庭代工,他渴求陪伴,可是他爸爸只把一個舊電扇轉向兒子。閱讀的痛感來自於此:父親對他的愛這麼拙於表達且深刻,但最後卻反而變成他傷害父親的工具,所以他說自己「是一個很壞很壞的人」。結尾也很深刻。即使這是常見的親情書寫,也用套式去扣手術過程做為結構,但我還是覺得很完美。
林黛嫚:我也覺得這是完整又動人的一篇,敘述手法和主題呈現都非常到位。雖然像是傳統親情書寫,但可以看到一個牙醫師如何敘述他的人生,能寫出這樣的內容讓讀者感同身受,是非常難得的。我只是有點納悶,過了十年還可以考上牙醫系?以台灣學制要做到這點,相當不容易。
林俊頴:我首先考慮結構問題。作者寫了那麼多專業的醫學術語和執行過程,可是對我這個門外漢而言,會變成閱讀障礙。才四千字,花費過多篇幅談手術,還要把這東西過渡到對爸爸的情感、懺悔、贖罪。最覺得遺憾的是,如何從「壞小孩」變成一個牙醫的過程,寫得太過簡略了。
郝譽翔:我沒有選這篇的原因,恰是一切都建立得太完美了。一場重建手術對應父子關係的重建,從過去身在底層家庭,出沒撞球間賭博偷錢的浪蕩子,變為牙醫,我也會好奇,他如何「變好」?非指奮鬥過程,我更想讀到的是,他如何跨過那個鴻溝?此外,可以拿手術當隱喻,但細節真的稍嫌多了些。
蔡逸君:比較疑惑的是,稍微碰觸到健保問題,比如其他牙醫病歷「作假」,這與此篇的關聯是什麼?
石曉楓:病歷要不要「作假」,跟他要不要去虛構與父親的關係有關,有時人會本能地避開不堪,假裝他沒有對父親說過那樣的話。他對自己內在深層的剖視是很深刻的。其實,他也一直在透露自己並非很優秀的學生,重考再重考,把系所教學目標潤飾後背下來,還在手術中被趕出去,是很努力,才勉強攀到邊緣。
郝譽翔:因為文章前頭是「歹囝」形象,「翻轉階級」的過程似乎顯得簡略,較為可惜。
林黛嫚:他以前浪蕩耽誤了考試,並沒有說他不聰明,這不衝突。我注意到,前面寫他不能「憑空想像出對應的畫面場景,以此去虛構出一個能說服人的故事」,不曉得是否暗示有些是自己的真實經歷,有些是虛構?
郝譽翔:我並沒有否定其真實性,只是假定可以多透露一點轉折,調整手術的比重,讀起來會更滿足。
三票作品
〈春乩〉
石曉楓:題目有雙重涵義,情欲之起就像起乩,神奇賦予這個哥哥的情欲某種宗教性。我很嘉許他寫情欲的部分,哥哥的汗水、床單上的花,後來他跟哥哥在西門町見網友,哥哥襯衫「有種內斂又狂放的宗教感」,把情感跟宗教性結合起來。用腐敗氣味寫情欲也寫得很棒。小標都下得滿好的。一個很動人的暗示是,做為敘事者的「我」,跟哥哥命運有某種相彷,他可能是初階版的哥哥,因為他小時候也有帶賽般的預言能力,和哥哥後來被選為乩童一樣;他看到哥哥跟朋友相擁,他的下體也會硬挺起來;可是哥哥自由了,並沒有來接「我」,最後不只寫哥哥,敘事者也在其間若隱若現。但這篇設計感很強,我只有這點疑慮。
林黛嫚:這篇從題目的雙關,小標的設計,還有細節的掌握,都在召喚評審投它一票。他寫阿公悠悠從房間走出來,用方言說,想不到家裡出一個homo,畫龍點睛寫出丟了一個炸彈的狀態,這些細節非常好。不過,他哥哥被抓到在廁所跟同學抱在一起,讓我有點懷疑,同志會故意暴露自己嗎?當然我的認知不一定正確。
郝譽翔:作者真的很會寫,如果是設計,那也要承認真是個寫手。篇名下得很好,每段開頭都有深意,以鬼在跳舞開場,發春的乩童之舞。身體情欲如何在這樣的家庭乃至於社會框架裡突圍而出?雖是陰暗的悲劇,但我喜歡作者筆法帶點黑色幽默。唬爛間是最有意思的地方,寫出中永和的雞犬相聞,人間好像是荒謬的存在,可也呈現出認同和接受。我很喜歡他寫的空間氛圍。他寫同志時,我不知道是不是民間底層社會的真實?總之是一種「接受」的方式,唬爛,通靈、起乩等等交織,最後菩薩說阿兄過得很好,以此超越現實的一切束縛。整體來說,很完整,每個環節都很到位。
林俊頴:這篇和〈一份關於切除和重建手術的progress note〉性質完全不同,我相信那篇跟父親的情感是真實經驗,不會懷疑其真實性;這篇如果真有其事,為什麼不寫成小說呢?這是書寫策略的錯誤。如果這篇是假的,硬寫成散文,那就代表對文學獎的基本認知和判斷也是錯誤的。
石曉楓:如果是「真的」,為什麼一定要寫成小說?
郝譽翔:因為太簡化了。裡面有一些設計,讀起來不太真實。
蔡逸君:這篇確實很明顯就是小說寫法,不管內容真實或虛構。我當然不能規定散文不能寫成小說,但這樣的作品可以不要來參加散文獎。過去我們認知散文敘述者的「我」就是真實的「我」,無論用「你」或「他」來當敘述者,也都是指「我」。但逐漸有人打破這樣的「默契」並且在文學獎中得獎。到底我們該鼓勵這樣的作品嗎?我自己的立場,會呼籲散文獎參賽者,如果能夠自律,不要用這種模糊的形式,因為林榮三文學獎並不是沒有小說獎可以參加。
林俊頴:其實我可以不在乎我的底線,不去管虛構與否,就把它當做一篇文章來讀。這篇故事有它很複雜的結構和脈絡,牽涉到台灣民間信仰,如果一家子出了兩兄弟都是同性戀,要怎麼去呈現這個情境?文中的唬爛間滿有意思──如果整篇都是唬爛,那又怎麼樣呢?既然有這麼好的題材,就應該好好經營,不要浪費,寫成一篇四千字文章,運用還算高明的手法,分成四小段,蜻蜓點水把它解決掉。我反而是在這個心情上覺得很可惜。文學獎本來就是匿名評審,君子可欺以其方,若真是夠高明的寫作者,是可以騙過很多讀者的;可是在某種程度上,你也是騙不了讀者的。
石曉楓:這題材有一定的奇觀性,很適合寫成小說沒有錯,可是現在的結構就是散文式的。如果要寫成小說,是另一種寫法了。
林黛嫚:對,我會在意散文小說化,可是這篇還在界線裡。
蔡逸君:單論文章,有兩處我不很確定。其一,它刻意營造偷窺的感覺,結構、文字都非常好,要讓讀者獵奇,問題是並沒有超出前人所寫,連場景都一樣。第二,它暗示乩童的血液可以遺傳,並暗示同性戀的血液也在遺傳,包括他性啟蒙對象是哥哥,一開頭就有窺視哥哥的亂倫感覺。乩童和同性戀是血液遺傳的結合很新鮮,可問題是,同性戀是遺傳而來的嗎?
四票作品
〈認識,且記得它〉
林黛嫚:作者對植物的認識是有專業性的,可是放在文中,要跟讀者交流溝通的是什麼,我不容易掌握。他有自覺生態書寫面臨「敘述的貧乏」,似乎還是寫到落入窠臼?講「愛」的句子也略為俗氣。但文字和整體氛圍滿好的,且集中在「怎麼去認識、記得它」,確實也沒有偏離主軸。
林俊頴:我抱著第一輪投票要讓不同類型突出的心情選它。九月《文訊》唐捐有篇〈從美文體到沉思體〉,這篇也應該歸檔到沉思體系譜。作者用人類眼光看大自然,大自然很殘酷,但奇妙的是,再怎樣弱勢的物種,一定能想辦法繁衍生存。那麼,一個作者,做為植物的愛好者,甚至觀察者、記錄者、攝影者,面對這永遠的難題,要不要介入?你的介入是不是破壞?自然總是被人類犧牲的一方,那該怎麼辦呢?這樣一個「沉思體」,想要議論得有架構邏輯,正反思辨自己要相當清楚。可惜有些地方不是那麼有條理,或只是用結論帶過。
石曉楓:作者對生態的觀察很豐富,文字很成熟,我喜歡文中誠實的自省。比方他寫怎麼去認識植物,看見、記得它們,當它們消失了,他感覺到痛;可是當變成只是按圖索驥,他也很誠實反省,自己是否也陶醉在那種掠奪的快樂裡。去年黃瀚嶢《沒口之河》得了好多獎,會讓我警惕:有某些題材,在散文獎裡,就是會引來目光。但這篇的情感面確實有說服我。
郝譽翔:在資訊泛濫、文字過度充斥生活的現在,我特別希望讀到散文帶領我們認識世界的新面向,比如這篇。作者從自然植物寫到哲學思辨,環環相扣,層層推進,縝密扎實,用字也典雅準確。最精采的還是在於思辨,每個段落,從樹有沒有聲音、神經,或植物只是一個抽象概念,甚至社群媒體的生態攝影變成一場暗中較勁,他提出「觀測本身是暴力的」,這種量化指標是不是一種真正的認識,或只是占有?無論點出生態書寫的困境,或是否流於刻板姿態,作者是有自覺的。所以他說整個植物學論述已經變成許多歧路,再無花園。他沒有一味擁抱既定概念,反而不斷自我解構,充滿批判跟省思。也是這批作品中,唯一一篇面向外在的。
蔡逸君:我個人非常喜歡這一篇。在此獎傳統中,最早沒有這種自然植物書寫,後來得獎的有〈蕨路〉和〈內向雨林〉,這就是示範作用。可能有人讀到〈蕨路〉,認為他可以寫得更好,就寫出〈內向雨林〉;有人看見〈內向雨林〉原來在這個獎中是可以被討論的,就寫出〈認識,且記得它〉。這就是立一個標竿,大家會去追求。
〈蝸牛的拳擊〉
石曉楓:寫出被圍毆、被MeToo、被網路霸凌、被前男友攻擊……生活裡滿滿惡意。很清楚的一個觀念是,「我是一隻軟弱的蝸牛,我要慢慢長出殼來」,可是似乎沒有把身體感寫出來?拳擊和長出殼的痛,是很身體性的,既然選擇用身體的角度切入,就應該好好寫出來,可那體感被虛化了,因此我好像只得到一個簡單朦朧的概念。
林黛嫚:作者應該真的練過拳擊才會寫出那些步驟,作者能找到認識自己的方式滿好的。雖然這批作品多數都有強烈設計性,它也一樣:蝸牛的殼要是破了,身體怎麼辦?一開始意象就非常清楚,寫到自己的境遇,如何突破,尤其最後說她又拿出手綁帶纏住自己的手,去回味對抗強勢的感覺,有所呼應。題材很好,如何突破困境也有表現,比較可惜的是我前面說的,看到一道光,可是那光一下又不見了──她要去參加比賽,後來怎麼沒去呢?
林俊頴:因為疫情,主辦單位取消了。
林黛嫚:她要寫教練訓練比賽的過程,還是可以跳過疫情。這件事無疾而終,敘述中斷,沒有讓「蝸牛的拳擊」繼續往更深刻發展。
蔡逸君:她受到的傷害是很巨大的,延續整個生活,生命,所以有人經過的地方她才敢夜跑。那是心理的傷害。她一直在說服自己,可是陰影始終沒有過去,甚至曾經騷擾她的人再一次透過網路騷擾她。對於有這種經驗的,無論男性女性,暴力的陰影如影隨形。就像她以為母親去世了,天底下再也沒有什麼可怕的事,可是不是這樣,這部分寫得相當入骨。
林俊頴:比起其他十三篇多多少少都有微微的不精確,這一篇整體而言毛病最少。至於大家說到寫文章的設計感,我覺得是避免不了的,參賽者抱著必勝的決心,怎麼可能沒有設計感?小說本來就容許設計,我們對散文的要求也許嚴苛一點,希望它融設計於無形。這一篇,我不想把它歸類為女性書寫,她就是一個普通的平凡人,有她的創傷,怎麼克服,她很平實平淡地寫。這樣的風格之下,帶出的節奏不疾不徐。裡頭兩段寫到眼淚的地方是很高明的設計。拳擊怎麼跟蝸牛扯上關係?我後來想通了,綁手帶和蝸牛螺紋,再加上彈簧,比喻是這批作品中最成功的一篇。建立起鏡頭,視覺化是吻合的,不會讓我們覺得與事實不符。寫出一個平凡人怎麼面對自己,療癒自己,克服自己,解放自己的勇氣,藉拳擊寫得引人入勝,看似平淡,可是有很深層的力量。
郝譽翔:這篇寫性騷擾、Me Too,不只如此,還有國中的霸凌,乃至於前男友對她的暴力,和網路上的批評,好像世界處處充滿了惡意和看不見的暴力。如何對抗這些暴力?作者用拳擊和蝸牛做出很精采的比喻。拳擊剛好是現在非常流行的運動,我相信作者真的有在打拳擊,細節都寫得很到位準確。文字看起來簡樸,娓娓道來,其實暗藏很多玄機,不著痕跡扣合在一起。比如俊頴提到的拳擊和蝸牛,拳擊是一個彈簧,蝸牛的紋路也是堅固的彈簧,可以互相呼應。用這樣的角度來寫一個女性對抗暴力的處境,是相當不教條也不刻板的。比如它寫到防守的方法,一種是閃避,一種用拳頭拍掉對方的拳頭,看似談拳擊,卻一語雙關,講出女性面對騷擾和霸凌的反抗方式。還有一開始寫花蓮絲絲細雨,結尾又回到雨,降下來成為海洋。很多巧妙伏筆。是個高明的寫作者,才能如此從容,精心埋藏布局。
所有獲票作品討論完畢,一票作品皆被放棄。評審針對六篇作品,進行第二輪投票,最高5分,最低1分。結果依得分高低排序如下:
〈認識,且記得它〉18分
(石曉楓4分、林俊頴4分、林黛嫚1分、郝譽翔4分、蔡逸君5分)
〈一份關於切除和重建手術的progress note〉18分
(石曉楓5分、林俊頴3分、林黛嫚5分、郝譽翔3分、蔡逸君2分)
〈蝸牛的拳擊〉18分
(石曉楓1分、林俊頴5分、林黛嫚4分、郝譽翔5分、蔡逸君3分)
〈芬蘭浴〉12分
(石曉楓2分、林俊頴2分、林黛嫚3分、郝譽翔1分、蔡逸君4分)
〈春乩〉5分
(石曉楓3分、林黛嫚2分)
〈媽媽的人生,落在褲子裡了〉4分
(林俊頴1分、郝譽翔2分、蔡逸君1分)
由於〈認識,且記得它〉、〈一份關於切除和重建手術的progress note〉、〈蝸牛的拳擊〉同分,評審進行第三輪投票,最高3分,最低1分,結果如下:
〈蝸牛的拳擊〉11分
(石曉楓1分、林俊頴3分、林黛嫚2分、郝譽翔3分、蔡逸君2分)
〈認識,且記得它〉10分
(石曉楓2分、林俊頴2分、林黛嫚1分、郝譽翔2分、蔡逸君3分)
〈一份關於切除和重建手術的progress note〉9分
(石曉楓3分、林俊頴1分、林黛嫚3分、郝譽翔1分、蔡逸君1分)
評審決議依分數高低,由〈蝸牛的拳擊〉獲得首獎,〈認識,且記得它〉獲得二獎,三獎為〈一份關於切除和重建手術的progress note〉,〈芬蘭浴〉和〈春乩〉並列佳作。會議圓滿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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