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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鄭郁萌/痣

2016/08/07 06:00

圖◎阿力金吉兒

◎鄭郁萌 圖◎阿力金吉兒

夏天開始前,那顆痣就像成熟的果子般,逐漸膨脹變大。

男人已經不常回家了,回家也總是坐在電腦前,我一走近他就急急闔上視窗,回頭看著我。有事嗎?沒。喔,那我要忙了。他轉回電腦點開工作簡報檔。

他的正義凜然不費一兵一卒打跑我的心慌,我瞥一眼螢幕,通話軟體視窗在角落不斷閃,提醒有新對話。

內外之應,皆有表裡

我披衣出門,夜市燈火通明,經過面相攤,第一次目不斜視,第二次假裝看首飾攤,第三次望向攤後掛著的大幅面相,男女大臉盤上愣愣無表情,無數的黑點占據每寸空間,這顆痣剋夫,這顆好色,這顆貪財、這顆刀厄。

小姐、小姐,妳經過我這攤子四、五次了,坐下來看看嘛。有事煩心嗎?

我……我想問我臉上的痣。

痣?喔,別小看痣啊。痣反應妳五臟六腑的病灶,所謂內外之應,皆有表裡。痣跟天線一樣,可以接收電波呢,人都是愈活愈複雜才有痣的。

我這顆痣出生就有了。

哎,妳不知道,嬰兒沒有痣的,只有胎記。總之面無善痣,除非是長毛的痣,才是吉痣,是活痣。

我的痣不想長毛……它是活的,它長大了。

長大了?算命仙湊近又拉遠,戴上眼鏡端詳,那不好啊,小姐,那是惡痣啊,長錯地方還會變皮膚癌呢。

像抽到下下籤的信徒,我訥訥走開,在夜市裡奔走找另一個算命攤,想在神明沒看見的時候,再抽一支籤。

皮膚科醫師格格笑了,沒有的事,算命仙騙你的。不過他算有良心的,我這裡好多病患都是給算命攤的點痣藥膏燒傷了才來求醫。

那我這顆痣呢?

醫生敲敲手上的筆說,普通痣不太會病變,除非它繼續長大、顏色變了、或不均勻突出就要小心。如果妳真的在乎,那就點掉它吧。

點掉……要怎麼點?算命攤巨幅的臉孔掛軸,在風裡吹動了動。

雷射,或者電燒。嗯,那是個傷口,當然會流血。

回到家已近十點,全屋闃暗,男人仍然沒回來。我啪啪啪趕緊把燈打開,電視打開,名嘴們口舌爭鋒頓時充滿空間,我不在乎,我只想聽見人的聲音。

同居是冗長的毒癮,驟然抽走另一個人的腳步聲、說話聲,就會有禁斷症狀。像把一尾飼養在水族箱裡好久的魚,噗通一聲丟進大海裡。看似是放生,但看不見邊際的未知廣大空間裡,在感覺到自由前,先害怕起來。

房間裡男人的筆記型電腦燈閃了一下。

我遲疑一下,掀開電腦上蓋,叮一聲跳出對話框:

「我今天買新的蕾絲睡衣喔!等你~~」

「你幾點到?」

我的手怎麼抖成這樣?是心虛還是氣惱?居然打了字:「……剛剛去上洗手間。」

我慌忙按下離線鍵,手心微微沁汗。那是誰?講話好像酒店小姐喔。他說男人都接過這種電話,酒店小姐總是莫名其妙打電話來裝熟,說你好久沒來了我好想你喔,根本不知道你是誰,只是攬客手段而已。他被酒店小姐纏上了吧?可憐,我該怎麼幫他?

手機響了,話筒裡男人氣急敗壞,妳動我的電腦對不對?我不在怎會上線?

我……我沒有啊。掀著蓋的電腦在一旁,我避免望向它。

妳敢再碰我的電腦試試看!男人說完摜下電話。

回過神才發現臉上流血了,我用指甲無意識地摳著那顆痣,它那麼大那麼凸,我將它的周圍摳破了皮。

挖去那顆痣,醫生只說會流血,他忘了說,會疼。

不會啦,只要敷過麻藥就不會疼了,護士說,不過敷麻藥時會刺刺的,長痛不如短痛嘛。哈哈哈,旁邊的美容師說,妳真的很會搞笑耶。

可是我的臉笑不動,一定是因為敷了麻藥。昨天男人連夜把電腦搶救走了,還帶走一包衣服跟一個檯燈,活像逃難一般。他說,會再來把剩下的東西拿走。

會痛舉手,隨時可停

剩下的東西。我環顧房間,發現他的東西少了很多。什麼時候起他開始像工蟻遷徙般一寸一寸搬離我的生活,我竟渾然不覺。

半小時後,醫生叫我躺到手術床上,拿起高頻電燒器的探針頭對我說,要用這個燒,會痛就舉手,隨時可以停。

嗞嗞、嗞嗞……

(醫生,其實有點痛。男人以前說過這顆痣像畫龍點睛,是我臉上最獨特的地方。)

嗞嗞、嗞嗞、嗞嗞……

(我聞到烤肉香,原來人肉炙燒後也會發出香味。男人愛烤肉卻不擅長,總是烤得一片黑漆漆,分組野餐時我忍不住搶下他的夾子,以防同組夥伴都吃到黑炭。)

嗞嗞、嗞嗞、嗞嗞、嗞嗞……好了。醫生貼上透明人工皮,叮嚀只要看到人工皮變白,就表示吸飽了要換掉,第一天每兩個小時換一次。

我回到家,男人的東西又少了一些。臉上有什麼液體在流動,一摸是血。衝到鏡前看,血從人工皮滲出來,淋淋漓漓黏附在臉上,讓我活像地獄圖中的索命女鬼。

拭去血跟體液,換上一片,吸飽了再換,日復一日我忙著清理傷口,來不及清理憂傷,麻藥退去後隱隱疼痛,等血不再流,那個凹洞切面粉紅卻有黑影。

護士試著用淺顯說法讓我這個外行人聽懂,痣就是一塊黑色素的肉,先得把皮膚撕裂才能將它除去,肉會再長回來。我說,但是……新長出的皮膚還是有點黑。

那是反黑。妳要做好防曬,如果還是黑代表黑色素沒清理乾淨,要再打一次。

再一次嗞嗞嗞後我回家,男人正跨上機車準備離開,說只剩下零碎東西,妳要丟掉也行。說完他轉身騎走,沒有正眼看過我和我的傷口。

我清楚感覺到,血又從臉上流下來了。

我打開抽屜,翻出兩雙襪子、一條毛巾,一雙髒汙的鞋帶,幾個衣架,男人留下的生活渣滓,用力扔進垃圾袋,用漂白水稀釋在水裡浸濕拖把抹布,狠狠將所有家具抹一遍再一遍,漂白水讓指緣刺痛,這樣很好。我想。

我打開窗跟大門,有隻蟲飛進屋裡,沒關係你飛進來吧,帶一點風進來,把男人的味道吹散,我已經在這裡太久,需要很多很多新鮮的空氣,即使新空氣總是很冷冽。

然後我突然覺得疲憊了,我想應該放滿一整缸蒸氣氤氳的熱水,洗一個長長的澡,把所有他的氣味全洗掉。躺在熱水裡,我默默輕撫那顆痣,它不再膨脹,也不再凹陷,乖順地逐漸成長。

一個月後傷口癒合,三個月後肌膚長全,ICQ變成MSN再變成LINE,生活中一切快速置換,直到某次出國,海關人員看著護照,多盯了我幾秒,說,妳的痣?

那塊皮色已經退淡,那樣滑順自然,像從沒發生任何事。而我仍常下意識撫著它,只有我知道它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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