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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周紘立／軟體動物
圖◎阿尼默
◎周紘立 圖◎阿尼默
要不是孤獨的緣故，我不會變成一隻豬。
我的手機裡有個「交友專區」的資料夾，全是各路開發商的APP。據說同志占地球總人口數百分之五，按照常理，大多聚集在城市。譬如上海，閔行區方圓一公里足足得「刷新」幾十頁；譬如台北，以我家為軸心畫出個圓，兩百個同類跑不掉。照片放了（絕沒PS過，或一鍵美白）、資料填了（身高、體重、哥弟、攻受、不分）、平素愛好洋洋灑灑羅列（自報家門整日必做的事和興趣，除了跑廁所數次外）……履歷未能仔細至此，我卻花了數晚ㄅㄆㄇㄈ、平上去入造字，好像不這麼寫徵友啟事，再好的因緣都將對眼而過，再爛的爛桃花也不願在我枝頭醞釀花苞。七個交友軟體彷彿七個大型婚友社，或者，七堵綿延無盡的尋人牆，全天候待命，終年拋頭露臉。
即使如此，無人聞問。連謹慎敲打的「哈囉」、「你好」，全都、全都石沉大海，分明已讀卻未回，難道自己遇到鬼？事後反躬自省，說不定我才是鬼。瞧瞧別人是亮優點：巧克力冰塊盒，健身後濕溽露點的白背心，純白的襯衫黑色的領帶合身的西裝，閃瞎眼的皮鞋露出半截玻璃絲襪……得其所好，走在時尚的前沿，一盤天菜就此誕生。很抱歉，以上敘述種種，本人全沒有。如果天菜是一萬雙筷子爭奪的限量供應，那麼我應當是乏人問津的生菜沙拉、海帶豆干之屬的剩菜。
我從不運動，經過鬧區的運動中心，落地窗內每輛飛輪有駕駛，每台慢跑機有跑者，他們似乎懂得對付歲月這把無情的殺豬刀。趁著脂肪和皺紋大舉進攻前，有效地挽留青春的尾巴。心嚮往之。一窗內外，即是兩個世界：被選以及被淘汰。而我今年已經三十一，吃著中醫開的減肥藥，消極對待懷胎六月的肚腩，不曉得裡頭的怪胎何時分娩。
這是個講究數字的時代，比文藻詞彙的天花亂墜更引人入勝。身高不及一七五公分視為半殘；年紀三十開外就是大叔，什麼歐巴什麼哥，哪怕你內心是弟需要被摸頭愛愛，實際年齡擊敗心智年齡；最該譴責研究出BMI值的人，身高尾數減體重後誤差十公斤範圍內的身材適中，雖說顏值掛帥，不胖，尚且能補足扣分處。某軟體順勢將同類分為九種動物，活像動物園，貓狗猴牛熊豹狼金剛豬，螢幕裡每個人，喔不，是每個動物被「參觀」過後你將成為你以為或者壓根想不到的種族去，像我就是豬。至此之後，逢人便問：「我真的這麼胖嗎？」女性同胞似乎喜歡略微有肉的，總說：「還好，」然不忘補刀：「就是臉腫了點。」
我問愛豬同類，他說：「非豬非金剛。」
那麼我是什麼？「難以歸類。」雖然軟體依舊顯示我為一頭豬。
我徹底了解《變形記》裡的那隻甲蟲的心聲了，以前讀無感，只覺得主角衰到極致，對於存在主義的流派不過是歷史上與我毫無瓜葛的哲學思想。然而現在，我成了豬，再有千言萬語也是對X彈琴（X字請自行填空其餘八種動物）。一樣的中文，一樣的杳無音訊。以前對豬字不帶偏見，畢竟牠把白白胖胖、富有膠原蛋白的肉身給了人類煎煮炒炸燉，《人類簡史》作者說狗和豬是最早被馴化的家畜，「家」字底下不就是靠「豕」奠基的嘛！可當你被看不見、摸不著的網友，善意、惡意、無意評選為豬的時候，坦白說，再多的自我安慰都抵不過潛意識裡對豬的厭惡。
既然身而為豬，也該有點市場行情吧？開啟過濾模式，喜歡豬的大有人在。喜孜孜地如見故人，熱騰騰傳遞「我想認識你」，一叩門再叩門三叩門，無人回應，對方是隻「狼」，這不是改寫格林童話了嗎？該順理成章的亂了套，心裡下雪，比竇娥還冤。
三番兩次下定決心殺了這軟體，當豬已經夠可憐了還沒人上市場添購，食指懸空，踟躕猶豫。要是明天大後天甚至某一天，愛豬人士於遼闊網海打撈到我，而我恰巧是他餐桌必不可少的一道豬料理，怎麼辦？正如同「交友專區」裡始終靜謐的其餘軟體宿命一致，放著，等著，新時代的吸引力法則，昂首期盼像某顆被天文學家集體忽視的巨大隕石，悄悄地卻光芒萬丈地衝破大氣層，撞進剛剛好孤獨的位置，終結舊時代往往是大破壞，終結寂寞也是一眨眼飛到外太空。
太空：無聲，無重力，一隻豬漂浮在星系，只有口形卻無人聽聞地吶喊著。
別人並不知道我的存在，於三億六千萬的同類中我彷彿隱形，握持手機，隔著屏幕，手指刷新，開拓離我愈來愈遠的領地。那裡有許多照片和自介和急於脫單的情緒。在每個框格裡，他（牠）細心經營自我的客廳，歡迎請進，有的只想閒話家常，有的喝咖啡找閨蜜，有的約見面，有的大白話想約做愛想要fun，系統設定最最令我感到悲哀的一句話是：「無聊」。
無聊，並非字面上那樣平淡無波瀾，它介於對世界仍抱希望與轉身絕望的一道坎。我點進去覺得無聊的無聊之人的網頁，正在直播。因為我的誤入，今夜陪伴他的人有十一個陌生人。互動字幕鮮少更新，訪客來的來去的去，他花很長的時間在做伏地挺身、仰臥起坐，喝水，湊到鏡頭前：「你們說些什麼話吧？」這句話莫名地擲地有聲，像是呼救什麼的。我觀賞這隻「猴」整整六小時，東方天光白，至終不發一語。身後的窗簾篩透陽光，他向搬凳子圍觀的我們說晚安，稍微補眠等等要上班，下線，他殺死無聊的夜晚，用被看見的方式。
這隻猴子是廣義的帥，他赤裸展示孤寂的生活，縱使他很主流。我是一隻豬，非常非主流。於是，我決定在搭捷運時，站站更新所在位置，穿越半座台北市留下存在的記號，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將自己置於眾人視線之內，散布一列「Hello你好」。
都是因為孤獨的緣故，否則我不會發現自己是豬，更不會發現我們成了軟體動物，把手機當指南針，在生疏的人海找新大陸，等待進化成人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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