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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林楷倫/鼠圈圈
圖◎吳孟芸
◎林楷倫 圖◎吳孟芸
我想逃離老鼠圈圈。
一直想逃離老鼠圈圈。
我說的是《富爸爸,窮爸爸》清崎說過的老鼠圈圈。人的一生像是老鼠跑入供牠遊玩的圈內,工作賺錢吃飯睡覺,怎樣才能脫出老鼠圈圈?我不說謊,我不會說文學可以讓我進入自由的境界。在我還沒發現我會寫作時,我便知道錢很重要。
脫離勞苦的工作,唯有錢才有自由。
如果知道我的生命史,會覺得我苦過來才會把錢看得這麼重。
我不說謊,我青年時過得也算不錯。是賣魚勞動很累,爸爸叫我自己拿零用錢,我又不敢拿與勞動相對價值的錢。對那時的我來說,錢的重要是花錢很爽,爽的感覺就叫自由。
我十七歲便熟稔被動收入、財富自由、主動投資,十八歲開戶。那年流行基金定期定額,誰理定期定額,年輕人當然要主動選股,不懼怕風險呀。開戶沒幾天,911恐怖攻擊,我存了幾年才有的兩、三萬元,天殺的那時候買2420新巨,忽然跌停一天兩天。腦中的專有名詞是停損。
一停是兩、三年不敢買,那兩、三年是繼續存錢,存四、五萬,加上就學貸款增貸生活費,基本十萬在2007年底入市。
那年股市瘋狂,智慧型手機還沒流行,我也沒錢買PDA(個人數位助理,好老好酷的詞),偷偷去系辦電腦查股價。我讀社會系,教授講著資本主義與馬克思主義,我內心激進的左派魂呀,下一秒,卻受制於昨晚的財經新聞講著次級房貸,隔幾天,次級風暴來襲。
「同學呀,你們知道美國金融海嘯嗎?次級房貸誰知道是什麼?」留白長髮的教授說著。社會系一年級的同學們哪懂呀?我知道,卻不敢舉手。
「是二胎房貸呀,你看資本主義呀。」教授完全答錯,下一句又回到他想像中的美好社會。最好全都爆炸,變成共產主義國家,最好回到如同《水滸傳》的梁山泊,無政府呀、烏托邦呀。那年,我隨口都可以說出許多理論,但內心想的卻是K線、布林通道、EBITA、折現率,嚮往成為我自己嘴中的資本主義小狗狗。
但,金融海嘯又是一次令我歸零。
繼續存錢,什麼被動收入呀我根本做不到。
羅伯特.清崎說過被動收入是股息房租或是版稅。如今,我一年兩次收版稅,但要說這版稅能財富自由,哪有可能呀。
我對錢非常執著,曾經一個月賺六萬存五萬,出社會賣魚一年半存到第一桶金。以為人生能順遂,工作不到十五年就能財富自由退休享樂。退休享樂要幹嘛?回去讀社會系呀,說起那些反資本主義的實踐呀。
現實給我一巴掌,我爸的投資六合彩失利,總累積報酬失了一億。他要給我的債務大概跟我人生的財富自由目標一千五百萬相差不遠。
爸是個多元理財借貸高手,這一千五百萬包含了高利率的銀行二胎三胎借款(可惡,白髮教授的嘴臉立刻出現)、當舖、地下錢莊。從丟在攤位上的小卡寫道:王媽媽借款,息低保密,借到在LINE上亂槍打鳥的借款公司。
「地下錢莊要不到錢,會不會被打呀?」
我第一時間翻箱倒櫃,發現爸這些債務時,對在月子中心坐月子的老婆說:「該不會我們要跑路了吧?」
所以,立刻退掉才住兩天的月子中心,搬回娘家住。我得直面爸的「理財」,那些地下錢莊與當舖。幾天內,賣了歐洲車,賣了股票(好像是九十元的台光電),還掉了最令我害怕的債務。
Bye,Bye,財富自由。
有一段時間,我一有存款便會覺得有人要來搶我的錢。
掛在嘴上常說自己沒財運。用超長的工作時間與不怕腥臭什麼都做的態度,想拚個希望,但兩個孩子在身旁,要花的力氣更大了。
那老鼠圈圈跑起來如同山路,彎曲七十度上坡,毫無休息點。身子得彎腰或打直,怎樣也不能向後伸伸懶腰,一發懶惰,便會往後滾去。圈內怎麼轉都不夠,能當月光族真是幸福,月債族才是我的模樣。
我不敢向後看,後面是原生家庭。怕一回頭,又負擔更大。
只剩下跑圈而已,我早忘了圈外的自由。
何來自由?孩子睡後,我獨自一人打起手遊。岳父岳母問我要看什麼電視,不斷轉換頻道,遙控器突然沒電,停在非凡財經台,那投顧老師說得滿嘴,每張都漲停。
我手遊擱下,讓裡頭的角色停下不追那顆足球,輸了比賽。
「漲停,漲停,再漲停。我不想說了,只有漲停幹嘛說。」那位老師梳油頭,牙齒歪亂。
「各位觀眾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神,非常神,股票之神。」
底色大紅的白色數字,我盯著看那家沒聽過的公司,線圖上是細細的直線一條一格地往上。
岳母拍打遙控器,單純是他們看不懂股票。
看不懂我沒說的夢,老鼠的圈外夢。
賣魚收支剛好打平我家兩大兩小的花費。要存錢,好難。我天真地想將自己的產能利用率拉到極限,如此生活十年就好,十年後退休不管事,花花股息錢過生活。所謂現代人的自由無非如此,對了,那自由還得包括兒女的學雜費。一日十六個小時工作不間斷,人的累總要抒發,我沉溺於手遊,當一個不花錢的非洲人,課金時總是一次一次課三十元也抽不到任何好物,不看買十送一的優惠。課一次賭博一次,一晚下來幾千幾百。
中一張SSR,如同一張漲停板。
我花了時間,浪費金錢,換來一個月能打遊戲不用愁強弱的角色。
抽完十抽後空虛,空虛的是沒有增長的存款,且懺悔地看著手遊的banner預告下個禮拜的活動,我為什麼要花這筆錢?
「這筆錢才影響不了你人生什麼。」我對自己說。
「要摳一點呀,才離自由近一點呀。」又補一句,而後刪APP。
打開股票的APP,上面寫著XX先生讓你進入美好人生,也像極了老套網遊的廣告詞。使用者代號、登入,空白無一物的投資組合,是我清光自己資產的證明。
重回股市的第一晚,我的投資組合都是金融股與0050。
用無傷大雅的金額買入幾張,一天看跳動1%,賺賠也就幾百元。
等待都像是磨難,我明明說自己還有十年才要財富自由,但我恨不得現在給我十根百根千根的漲停板。跟太太說我買股票要長期投資。
「嗯,棒棒。」她這句話敷衍且不相信,不相信是來自對我的熟悉。
早上八點半準時打開APP,看著盤前(假)搓合也能緊張,將投資組合的XX金們一一刪除,換成最飆的飆股。飆高的不敢買,深怕往下跌,買了又想賣,仍然怕崩跌。
亂賣賣飛,亂買買賠。最常跟太太說的話是:「再漲幾萬就打平了。」
虧錢的綠字與投資績效,我追著跑。
「我是窮鬼的命,沒人給我偏財。」我跟太太抱怨我愛賭的老爸把我偏財都用走,有正財又如何。我需要被動收入呀,但我主動追求,卻績效為負。太太聽我罵自己白痴,漲停又說自己天才,好幾十次的循環聽也快煩死了。
「你只是愛賭而已。」她說,我反駁我是投資。
「爸爸又在玩股票。」女兒討厭我玩股票賠錢時的臉,那臉就是心情。
「楷倫啊,該賣了喔。」連不懂股票的岳父,看我說話便知道要提醒一下。別人提醒,我怎會賣,要知道天才或白痴都不會聽人說話,懂嗎?
當然不可能做永遠的衰鬼,股票市值爬過一座山又回到平地,那時最氣。氣完總用還有找到飆股的機會來原諒自己。幾次氣餒,退股市名人的粉專,「都是倖存者偏差。他們都是倖存者。」我說。
我是偏差的那位。
一步步地離財富自由遠了些。這次我沒抱怨誰了,我自己一步步地往反向走。
不,我一步步且緩慢地往老鼠圈圈走,在裡頭跑得更快,讓自己累死,忘卻鼠籠外的美好夢。
退了又加回來,刪下單軟體,刪了幾個月,又看到台股飆漲,立刻安裝。
踏入迴圈,只是想跑出籠外的體能訓練,跑了好久,打開存摺,問太太:「這一切會不會是浪費呀?」
「你高興就好。」她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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